送走君迁,金坠回到自己屋中。昨夜修缮的几幅样品皆已完成,齐整地铺在绣案上。永不凋谢的奇花异草在春曦下泛着锦辉,莹莹可爱,引人采撷。
照原计划,此刻她该带着这些绣样前往乔氏绣坊,以十金高价售出。可方才与君迁的一番谈话却让她踯躅不前了——他们要对付的那个张官商毕竟是乔隽娘的夫婿。正思忖对策,宛童来报有客至,指名是来找她的。
金坠一怔,心有所感,携上绣作前去迎客。到了堂前,果见一素衣女子娴静端坐,正是乔隽娘。金坠忙上前致礼,隽娘起身还礼,莞尔道:
“恕我一早不揣冒昧而来,不曾扰到金娘子吧?”
“我正要去拜访乔娘子呢。”金坠赧然道,“贵店生意繁忙,怎好劳烦你亲自登门……”
“再忙也不好误了正事。今早正好路过这附近,想着你大抵还未出门,顺便带了契书来。”
隽娘说着,取出一份绣品买卖契据,递给金坠道:
“各项条款都照昨日议好的拟定,还有一份我店中的聘约。金娘子过目了,若无异议,便签押吧。”
金坠有些踌躇地接过契书,问道:“乔娘子可曾将我的绣样给买主过目?”
“昨日你离开后,我便带着你的绣图去给买主看了。他们爱不释手,当下就想讨几幅回去做手绢玩儿呢。我说这些是我新聘的绣师精工所创,每件只此一幅,还要留着做纹样呢,请她们等成衣制好来取不迟。”
金坠忙取出连夜修缮的绣图递上:“我又新绣了些图样,若是需要,先拿去也无妨的!”
隽娘笑道:“金娘子巧手匠心,雇到了这样能干的绣活好手,看来我不必担心赶不上工期了。”
金坠谦逊一笑,看起隽娘给她的契书,半晌抬头道:
“乔娘子,其实我今日实有一事相求——我……我想改一改这份契书上的金额。”
隽娘一怔,微微蹙了蹙。金坠恐她误会,忙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这些绣品的工费我不收了!但向乔娘子请求一事……”
她顿了顿,寻思如何开口。隽娘望着她,忽问道:
“金娘子可是想以这些百草绣图换得真材实料,好让你们的施药济病坊如期开张?”
金坠一凛,错愕道:“乔娘子都已知晓了?”
“昨日见你们去西泠同心楼中捉人,晚间又从我家官人处听说,有人请了几位他的同行友商去赴酒宴,哄骗他们签了份什么撤资的契书,我便猜到了。”
隽娘微微一哂,凝望着金坠:
“昨日在西泠同心楼,是尊夫与梁医正设下的鸿门宴吧?”
金坠一愣,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应隽娘的质问。隽娘叹息一声,正色道:
“行商讲求耳目灵通,勾栏酒肆并非洽谈的好去处。金娘子既已了然,我也直言了——听说尊夫此行,是为在凤凰山脚下筹建一处病坊?”
事已至此,金坠索性向她坦白了,遂将先前想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尊夫家大业大,产业甚众,想必也不差那一处绸行。施药济病关乎民生福祉,可否烦请乔娘子劝说尊夫,请他暂让出凤凰山药王庙的那块地,好按期改建公共病坊,造福桑梓?倘若乔娘子肯卖我薄面,我今次的这些绣图工费分文不收。贵店今后若有活计,我也愿来无偿帮工……”
隽娘耐心听她说完,苦笑道:
“金娘子今日推心置腹,我也坦言相告。我与官人本因利而聚,这些年来,我与他一道经商打拼,纵无情牵意惹,亦是荣损相系。实不相瞒,别看我们为朝廷办织造局表面风光,这些年上下打点,账面上实是入不敷出。官人又忙着应酬,所谓家大业大是虚,我那间小绣坊接的每一笔订单才是实——不怕你笑话,我卖出去那么多丝绸绣衣,自己逢年过节,在家穿的都是绢布旧衣裳呢。”
诗言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谁知杭州织造院的官商之妻竟也这么说,荒诞之余颇有些辛酸。金坠一时没回过神来,犹疑道:
“可乔娘子都愿为那几幅花样开给我十金高价呀!怎么会……”
“商账上的十金,扣除成本得失,只可以一金来计。金娘子未行过商,自不会明白其中门道的。我还是那句话:织造局的生意再大,仅是给人打下手的——不瞒金娘子,那凤凰山药王庙的绸行,当初非官人一人起头,如今更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数的,我这商人之妇就更无从置喙了。”
隽娘言至此,轻叹一声,敛容望向金坠:
“尊夫仁心济世,为公共病坊之事苦心经营,我也十分感佩。可大家说到底都是为朝廷办差,各有各的苦衷。非是我不愿相助,只是个中情弊甚多,并非一言二语道得清……今日此言皆出自肺腑,还望金娘子体察。”
金坠闻言,沉吟良久,轻轻道:“我明白了……多谢乔娘子告知。”
“金娘子听了我这番重利轻义的话,若还愿将心血绣作卖给我,就签下这契书吧。”
隽娘复又取来那份搁在案头的契书,连同印泥一道递给金坠,微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