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升上高中的洁世一和蜂乐回明显忙了起来,不再有那么多时间空闲来找我。蜂乐回的信息轰炸频率骤降,取而代之的是训练结束后的疲惫语音,带着变声期后特有的沙哑磁性,讲述着千叶新球队的严苛训练和教练对他“过于随性”的批评,虽然抱怨,但字里行间依旧燃烧着火焰。洁世一的信息则更加规律,像一份精简的军事简报,固定在晚上九点左右抵达,内容依旧是训练数据、自我评价,以及那句雷打不动的「注意安全」。只是那「注意安全」后面,仿佛总跟着一丝无形的线,缠绕着某种欲言又止的关切,让我在东京陌生的公寓里,偶尔会对着手机屏幕微微出神。
而我,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新战场。当印着白宝高中烫金校徽的录取通知书,带着纸张特有的冷冽香气和油墨的厚重感,被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时,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东西几乎要冲破肋骨。东京偏差值最高、以精英教育闻名、无数人挤破头也难窥门径的白宝高中。指尖划过通知书上严谨而优美的校名字体,一种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轻微眩晕的不真实感包裹了我。真的……考上了。
喜悦像炸开的烟花,瞬间填满了整个胸腔,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第一个电话当然是打给妈妈。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电流杂音,却清晰地传递出哽咽的激动和骄傲:“太好了……浅羽!太好了!妈妈就知道你可以!”背景里似乎还能听到洁阿姨同样喜悦的祝贺声。隔着电波,我能想象妈妈擦拭眼角的样子,心里暖得发烫。
接着是蜂乐回。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元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就炸开了:“莫西莫西?浅羽酱——!是不是有好消息?!快说快说!我等得花儿都谢了!”背景音里隐约有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队友的呼喊,他大概刚结束训练。
“嗯!蜂乐!我考上了!白宝高中!”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上扬。
“白宝?!哇哦——!!!!!”电话那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震得我耳朵嗡嗡响,仿佛能看见他原地蹦起来,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太棒了!浅羽酱!我就知道!你超——级厉害的!东京NO。1!哈哈哈!比我们这边的笨蛋队长厉害多了!不行不行!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暑假!暑假一定要来千叶!让优做超——级豪华大餐!蛋糕要最大的!上面要画个足球……不对!画个白宝的校徽!金闪闪的那种!”
他的兴奋和语无伦次比任何赞美都更直接地传递过来,那份纯粹的、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一般的巨大喜悦,像一股强劲的暖流冲刷着我,让我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之前的紧张和不确定感被彻底冲散。“好!一定去!谢谢蜂乐!”他的快乐太有感染力,甚至让我觉得,那座送出去的奖杯,换他此刻这份毫无保留的喝彩,似乎……也不亏?
最后,是洁世一。拨通他的号码时,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背景是训练场空旷的回声,他带着轻微喘息的清冽声音传来:“浅羽桑?”他似乎刚结束训练。
“嗯,世一君。”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通知书收到了。白宝高中,录取了。”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绝对安静。没有欢呼,没有夸张的惊叹。只有他细微的、仿佛屏住呼吸的停顿。然后,一声清晰的、长长的呼气声传来,像卸下了某种重担。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极其郑重的认真,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恭喜你,浅羽桑。真……了不起。”那“了不起”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充满了沉甸甸的认可。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蜂乐回的热烈欢呼更让我心头一颤,仿佛得到了某种最高级别的勋章。我知道,在他那个纯粹由足球和胜负构成的世界里,“白宝高中”这四个字的分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分享完喜悦,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东京的晚风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拂着书桌上那张改变命运轨迹的通知书。兴奋的余波仍在体内流淌,但一个念头却越发清晰——对于洁世一,我还有一件、憋了许久的事情要说。不是关于蜂乐回,不是关于千叶,而是关于他本身,关于这几个月来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隔膜。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停留在洁世一的聊天框上。酝酿了几天的勇气,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我按下通话键,听着单调的等待音,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电话很快被接起,背景音很安静,他应该已经回到宿舍或家中。“浅羽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又打来。
“世一君,”我开门见山,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紧绷,但努力保持着清晰,“我有话想跟你说。很重要。”
“……我在听。”他立刻回应,语气也严肃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像要把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语一股脑倒出来:“世一君,你……能不能不要再装酷装严肃了?”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直接。但我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你现在这样,说话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紧绷,总是……嗯,一副‘我很强我很忙我很深沉’的样子,莫名让我想到了小学三年级暑假时,在游戏里假装自己是大人的自己。那种感觉……特别傻,也特别累。”我顿了顿,回忆着那种别扭的感受,“而且,世一,你为了装酷,话都少说了不少,很多想法都憋着。和那样的你相处……很不舒服。”
我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了最核心的感受:“总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好像……好像我们在比赛谁更沉默,谁更能绷着一样。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你了。”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长久的沉默,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久到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和口不择言。他是不是生气了?觉得我多管闲事?还是……被戳穿了感到难堪?
就在我忐忑不安,几乎要开口道歉时,洁世一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再是那种刻意压低的沉稳,而是带着一丝……沙哑和干涩,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是这样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嗯。”我用力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很不舒服。感觉像在和……和教导主任说话。”我试图用一点自嘲缓和气氛。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再是空白的死寂,而是能感觉到他在消化,在思考。然后,我听到了他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一种卸下重负般的疲惫和……歉意:“……对不起,浅羽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份刻意营造的“成熟”外壳仿佛出现了裂痕,“我……我只是……”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语速很慢,带着少有的犹豫和坦诚:“我只是觉得……升上高中了,离目标更近了。周围都是很强的家伙,竞争很激烈。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我得……更可靠,更像个能独当一面的球员,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以为……那样会让你觉得……我更有担当?更……像个‘哥哥’?”最后这个词,他说得极轻,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原来症结在这里!他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成熟可靠”的“哥哥”角色!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随之而来的是哭笑不得的荒谬感和一点点心酸。小学时那个因为找不到我而急哭的男孩,那个在车站紧紧握住我的手、兴奋分享进球的少年,如今却为了显得“可靠”而把自己绷成一张弓,甚至不惜减少交流、压抑本性。
“世一君是大笨蛋!”我脱口而出,带着几分无奈和心疼,“谁要你当什么‘哥哥’啊!以前那样就很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笑就笑,想吐槽就吐槽!你装酷的样子一点都不帅!反而……很别扭!”我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倒出来,“可靠又不是靠少说话装出来的!你认真踢球的样子,努力训练的样子,甚至……嗯……偶尔犯傻的样子,都比装酷可靠一万倍!”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呛到的抽气声。紧接着,是更长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自己说得太重时,洁世一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窘迫:“……我明白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郑重,“对不起,浅羽桑。是我……想岔了。以后……不会那样了。”他像是在做一个承诺。
听到他诚恳的道歉和保证,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涌起一阵轻松和暖意。正要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听到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某种熟悉的、带着点执拗的认真:“但是——”
我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这个“但是”的转折,通常不会带来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