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是母亲给她织的蓝巾,她挑了母亲常穿的两件半旧素色襦裙压在最下面,衣服上头放了只缺了条腿的木老虎,是自己嚷嚷着要父亲陪她玩时,他特意做来哄自己的。
她打包好要带走的东西,最后看了眼这个小院。
青砖灰瓦在日头下泛着刺眼的光,这院里的每寸土,都浸着她从小到大的脚印——廊下父亲教她认账目的石桌,院里他弯腰替她捡风筝的梧桐,甚至墙角那丛被她踩秃过的青苔,都还留着旧模样。
父亲眉眼弯弯的样子忽然撞进脑子里,那时他总拿着算筹敲她的手心,笑说“宁丫头将来要替爹管好大生意”。
孟宁猛地别过脸,粗麻袖子在眼角狠狠蹭了两下,把那点潮热蹭得干干净净。
她扶着母亲的胳膊,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再没回头。
从决定回孟宅接母亲之前,孟宁就找好了一处宅子。
她那好大伯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一清二楚,从决定带着孟景明回来报丧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往事总要做个分离。
只是可惜了大伯娘那样好的人,一辈子都要在吃人的屋檐下生活,而自己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想着法的护她了。
新宅子在霁城郊外,只抵得上孟宅一半大,灰墙斑驳,看着实在简陋。可推开大门时,孟宁倒愣了愣,院角的狗尾巴草窜得比人还高,砖缝里挤着星星点点的小蓝花,风一吹就簌簌摇,比孟宅那规规矩矩的花圃多了几分野趣。
院当中还有方小池塘,水面漂着层枯叶,底下的水却清凌凌的,隐约能看见几粒圆石子。
许是太久没人住,池边的芦苇都长疯了,垂在水面荡出细碎的涟漪。
“娘,您看这池子里,说不定藏着小鱼呢。”她回头扶母亲时,声音轻快了些。
只是指尖触到袖袋里那张薄薄的租契,心又沉了沉。
父亲当初塞给她用来救急的银票,若是买下这宅子,只怕生活便要拮据许多。只能暂租下,不管是地方偏僻也好,荒草丛生也罢,总得先有个落脚地。
等把孟家那些被大伯攥着的产业一一理清,她才能真正买下这处地方,给母亲和弟弟一个踏实的家。
“娘,您先坐在这等我们一会,我带景明去买几个丫鬟侍卫。”孟宁擦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扶着苏菏坐下。
她握住苏荷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把母亲的手心放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娘,等我回来,您再听我讲具体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苏荷瞬间红了眼睛,顺着孟宁的头发轻拍两下。
她怎会不知,小宁儿是怕自己寻短见,才特意找个由头,哄着她等她回来。
先前刚听闻丈夫死讯时,她确实垮了,整日把自己埋在泪水里,头发乱了也不梳,饭递到嘴边都咽不下,活像个没了魂的木偶。
可方才被孟长衡吼时,女儿扑过来抱住她,那胳膊虽细,却撑得笔直,像根骤然长成的小竹,硬生生替她挡住了孟长衡的刻薄。
那一刻,她心里又酸又愧。她是娘啊,怎能让女儿反过来护着?
“娘等你,”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粗麻丧服上的褶皱,声音虽还有些哑,却稳了许多。
“娘在家把院子扫一扫,等你回来。”
孟宁一直忍着,直到跨出孟府那道朱门,脸上强撑的那点笑意才垮下来,嘴角抿成一道发苦的直线。
她看向身后沉默跟着的孟景明。少年垂着头,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那模样让她心口猛地一疼——眼前又闪过父亲最后那一刻被洪水呛得青紫的脸,额角还淌着重物砸出来的血,却拼命的把孟景明往高处举。
孟宁还记得自己当时疯了一样哭喊,一手死死拽着孟景明的胳膊,另一手拼命朝父亲伸去。可洪水太急,像无数只手拖着他往下沉。
她只听见父亲那句被浪头打碎的“对不起”,指尖擦过父亲湿透的衣袖,最终却抓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浑浊的浪涛卷进漩涡,那片翻涌的黄水里,再也寻不见半分影子。
“姐姐?”孟景明感受到视线抬起头,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孟宁猛地回神,胡乱抹了把脸,把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咽下去。她俯下身,用力抱了抱他,粗麻丧服蹭得两人皮肤发疼。
“没事,”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却比刚才稳了些,“姐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