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样点心做完,胡姣只觉得后背的旧棉袄都洇湿了一小块。眼下虽是春日,但倒春寒的凉意未退,汗湿了衣裳贴在身上,极易着凉伤风。她不敢大意,忙对眼巴巴守着三样吃食、口水都快流成河的豆哥儿道:“好生看着,不许偷吃!姐姐去换件干爽衣裳就来。”
待她去里间换好一件半旧但干爽的黄绿色细布夹袄出来,便看见外屋桌上那一排竹筒装的海棠冻已完全凝固成型,呈现出一种剔透晶莹、粉嫩可人的质感,轻轻一晃,便柔柔地颤动。
胡姣心中大定。这三样费心琢磨的“样品”,色、香、形俱已齐备。事不宜迟,当下便每样捡了五六份,仍旧用她那简易食盒装了,又给豆哥儿拿了一些解馋,并嘱咐他好生在家不要乱跑,自己则前往芳汀阁去寻绣橘。
到了芳汀阁,恰见绣橘正让小丫头把檐下的两只猫儿抱走,免得打架吵到姑娘。
“绣橘姐姐。”胡姣忙上前招呼。
绣橘闻声抬头,见是她,脸上绽开笑容迎了上来:“椒姐儿,你怎么来了?”
胡姣脸上也带了笑:“还是上次和姐姐说的那事儿。今儿得闲胡乱琢磨出几样小食,想请姐姐品鉴品鉴,看合不合用。”
“成。”绣橘爽快应道,“不过姑娘才刚歇下,咱们说话轻声些。到我屋里坐去。”
芳汀阁西厢一间耳房,便是绣橘的住处。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齐整干净,靠窗一张小炕,铺着半旧的青花布褥子,临墙一张小方桌并两个杌子。绣橘让胡姣坐了,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胡姣揭开食篮上的篾盖,将那几份精心准备的“样品”一一取出摆在小方桌上。
绣橘见了,便笑道:“改日我倒要问问婶子,怎么生就你这双巧手?这才几日功夫?我原想着你总得琢磨个三五天才能有信儿呢,谁承想你竟这么快便做得了,还做得这么好。”
胡姣笑一笑,又让她尝尝味儿可还行。
绣橘便先尝了焦糖米花,糖衣酥脆,焦香沁人,伴随着米花本身蓬松香脆的口感,口感着实不错,便道:“又甜又脆,倒是不错,这叫什么名儿?”
“叫个焦糖米花。”胡姣答道,又将海棠冻和怪味花生往她面前推了推,“姐姐再尝尝这两样。”
绣橘依言,用小勺从那竹筒里挖出一勺海棠冻。那冻子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入口冰凉滑溜,带着海棠果特有的酸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哎呀,这个好!清甜爽口,吃着解腻又开胃,姑娘这两天正嫌屋里的酪浆吃絮了腻得慌,要是见了这个,必定喜欢。”
最后是那怪味花生。一入口,先是咸香酥脆,紧接着是丝丝缕缕的甜意,然后便是五香粉带来的复合辛香在口中缭绕,最后还隐隐透出一点麻意,几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在舌尖交织碰撞,偏又奇异地和谐,让人吃了一粒还想再吃,根本停不下来。
绣橘一连吃了好几粒,才道:“这个味儿真怪,可也怪好吃的。椒姐儿,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竟能想出这般奇巧的滋味来。”绣橘连连赞叹。
三样都尝过,绣橘已是心花怒放,拉着胡姣的手道:“这事儿我看准能成!你这三样东西,样样新奇,样样好吃,府里的丫头们不抢着买才怪。你且回去安心等着,待会儿我就去寻我那几个交好的姐妹,保管她们尝了,明儿就巴巴地来问你买!”
胡姣见绣橘这般肯定,心头大石落地,感激道:“多谢绣橘姐姐费心张罗,姐姐的恩情,椒姐儿记在心里了。”
“说这些见外话作甚!”绣橘嗔道,又细细问了胡姣这三样点心如何存放、能搁几日,胡姣一一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胡姣便告辞出来。回到家中,陪着豆哥儿耍了一会儿,看看日头渐西,便起身往大厨房上工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早食过后,大厨房里依旧差事清闲。胡姣刚帮着翠姐儿将几口大锅刷洗干净,就见绣橘的身影出现在大厨房门口。
她今日穿了件新做的的葱绿色袄裙,脸上带着笑,声音脆亮地唤道:“椒姐儿可在?昨儿托你描的几样绣花样子,可描得了?我们姑娘等着看呢。”
厨房里众人闻声,目光都聚了过来。绣橘是兰娘身边的大丫鬟,虽则兰娘在府中一贯低调,可毕竟是正经主子,她身边得用的丫头,身份自然与寻常仆妇不同。此刻大厨房左右无事,管事娘子们也不在,余下的几个婆子丫头,哪个又有她得脸,哪个又敢驳她?一旁的喜姐儿忙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胡姣,低声道:“快去吧,绣橘姑娘等着呢。左右无事,这里有我呢。”
胡姣应了一声,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口,对着绣橘道:“绣橘姐姐来了。花样子已经描好了,姐姐随我回家去拿?”
“嗯,走吧。”绣橘点点头,又对厨房里众人笑道:“劳烦各位妈妈妹妹了,借椒姐儿片刻功夫。”众人自是连声说“不敢当”、“姑娘请便”。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厨房,穿过几道回廊,直到离得远了,绣橘才收起那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脸上露出笑意,道:“椒姐儿,你如今可真成‘香饽饽’了!”
胡姣心头一跳,忙问:“姐姐,如何这样说?”
见她神色紧张,绣橘也不再卖关子,便道:“昨儿我把那几样点心,分了些给我几个要好的姐妹,个个都赞不绝口,直问我从哪儿弄来的新鲜玩意儿,央着我再多给些,说多少钱都愿意买。”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促狭,“不过,我也说了,你这东西用料实在,滋味又好,可不能太便宜了她们。”
说话间已到了胡家的矮屋。刘氏一早便上工去了,只豆哥儿在家守着。胡姣让豆哥儿在院子里耍子,自己引着绣橘进了屋,掩上门帘,这才笑道:“姐姐这话可让我怎么说。做这买卖,原就指着各位姐姐妹妹们帮衬,哪敢胡乱开价?都是些家常东西,不过费些心思功夫罢了。”
她倒也不藏私,细细把账目算给绣橘听:“焦糖米花,用的是糙米和饴糖,一文钱一包,若买三包,只收两文钱,算是薄利多销。海棠冻是木莲籽和海棠果做的,吃的时候装在竹筒里,看着更清爽些,竹筒押金一文钱,冻子本身也收一文,若姐姐们把空竹筒送回来,那一文押金便如数奉还;若是瞧着竹筒好,想留着使唤,那便两文钱连冻带筒一起买去。至于怪味花生,花生米、面糊、香料都要本钱,费油也多些,便卖两文钱一包。姐姐看,这样可使得?”
绣橘听她说完,半晌才摇头叹道:“椒姐儿,你……你这也忒憨实了!这么好的东西,用料这般足,焦糖米花和海棠冻竟只卖一文钱?怪味花生才两文?这和白送有什么两样?你莫要只顾着讨姐妹们欢喜,倒把自己亏了进去!这饴糖、花生、海棠果、木莲籽、面粉,哪样不要钱?还有那油火和功夫呢?听我的,每样至少再加一文。”
胡姣心头一暖,知道绣橘是真心替自己着想。她摇摇头,语气诚恳:“好姐姐,你的心我懂。可这买卖,我是存了细水长流的心思。府里当差的姐姐妹妹们,月钱有限,一文两文看着不多,时间长了也是笔开销。我定价低些,她们吃着欢喜,也舍得常买。若是定得高了,尝个新鲜便罢,只怕日后就舍不得了。再者,”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终究是背着府里私下做的,讲的就是个‘实惠’二字,大家得了实惠,心里痛快,这买卖才能做得长久稳当。姐姐放心,这价钱我算过,虽利薄,但还不至于亏了本钱,只是赚得慢些罢了。”
绣橘听她条分缕析,句句在理,眼神里便又添了几分敬佩。这椒姐儿年纪虽小,心思却比许多大人还通透明白。于是只感慨道:“罢了罢了,你既这般有成算,我也就不多嘴了。就按你说的,横竖东西好,不怕没人买。我那几个姐妹,还有她们相好的,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人,都眼巴巴等着呢。你看,这头一批,能做多少?”
胡姣心中盘算一下,立刻道:“焦糖米花和怪味花生都好说,现做现装便是。海棠冻需得提前用木莲籽搓好点了凝才能成冻,费的功夫倒是久些。这样,今日下了工,我便紧着做出来,焦糖米花和怪味花生各做二十包,海棠冻做十五筒。明儿一早,便打发我兄弟豆哥儿送到芳汀阁后院角门处,姐姐你看可使得?”
“使得。”绣橘点点头,又道:“十五筒海棠冻只怕还不够呢。不过头一次,少些也无妨。明日一早,我就在角门处等着豆哥儿。你放心,只要东西送来了,保管一个铜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两人又细细敲定了明早交接的事儿,绣橘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胡姣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劲儿从心底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