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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窥看一(第1页)

乐无涯送去了礼。至于收礼的人会将自己的礼物冠以何等意义,他尚且不知。里老人等乡绅们忙着修筑塘坝。郭姑子正将乐无涯的意图转告戚红妆。孙县丞被派去购买茶树,锦元县令齐五湖则被乐无涯说动,派遣了自己擅长垦田的心腹前去“学习”。有了外人在旁,孙县丞想必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那么,摆在乐无涯眼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件大事。修路!乐无涯先聘请巧匠,将城中大道和城外小路细细丈量一遍,绘制成图,挂到了他的书房墙上。至于细化图纸一事,他交给了闻人约。包括哪里经过坟头、哪里占了耕田、哪家是连燕子路过都要薅下三根毛来的地痞无赖、哪家喜欢私占道路堆放自家物品,都得一一在图上标注得当。提前把县情吃透,今后闹将起来,他也好有所应对。益州多数是用黄泥铺路,造路时自然是便宜又方便。可一到下雨,道路泥泞不堪,泥点子能直溅到人腰腹上来。大风起时,连地皮都要被刮平半寸。乐无涯前世办差,走南闯北,见过宽洁平阔的街衢,也见过粪壤堆积、一步一滑的秽地。他决定效仿金陵城内的道路,先用石灰掺进路基,再使炒过的黄土和着盐碱土厚厚铺上一层,夯得结结实实,随后再用大块石材平铺。既然是供通商之用,那往来车辆必然吃重,天长日久,对道路的损坏不可避免。道路的基础只要打得牢固,将来就能节省下一笔不菲的修缮开支。定下计划后,就要将此事告知百姓了。白日修路,百姓出行定然不便。晚上破土,叮叮当当的,也必会扰人清眠。师爷拟了一份标准的官府告示,引经据典,赞颂修路之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上至天子下至知州地感恩了个遍。乐无涯看了一遍后,在旁批注:“拿去厕坑里做厕纸。”师爷不中用,乐无涯索性自己动手,大笔一挥,广而告之:路途通,百业兴,车水马龙常繁荣。农货鲜,城货便。鸡鸭鹅鱼到门前。赶大集,会亲戚,戏曲班子唱大戏。……太爷这打油诗一张贴出来,百姓们都觉得有趣儿l,聚拢在一起念,念着念着、乐着乐着,都觉出了好来。甚至有县民托人到衙门打听,太爷到底什么时候打算修路?饶是如此,乐无涯总还觉得有些不足。看着在修路图前反复打转的乐无涯,闻人约颇感不解:“顾兄,已经很好了。”乐无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生前,乐无涯与不少官员都有酒桌往来。在酒宴中,不少人曾冲他大倒苦水:家里但凡是修个园子、庄子,或是铺条新路,底下的那些个刁民、匠人,没有哪个不偷奸耍滑、暗地耍诈的,采买、筑修,哪个流程都有人卯着劲儿l地捞油水,甚至在园林里栽五十棵树,都得想尽办法顺走十棵树苗,偏偏个个还面带怨气,好像谁欠他们十贯钱似的,喂狗还能瞧个好脸色呢。乐无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但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除非自己长出三头六臂,否则决不能面面俱到地盯着每个流程。眼见他心急,闻人约也不好受,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顾兄,同我说说吧。”乐无涯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闻人约本身便是个扎实性子,明相照这具新身体底子又不差,这一个半月的武艺习练下来,成果颇丰:他抓人的时候都知道怎么使劲儿l了,让人既不痛、又挣扎不得。……或许他可以弃文从武,去考个武状元。眼看是跑不掉了,乐无涯在他身侧坐下,不提前世,只说了自己的担心。闻言,闻人约愣了愣,继而笑道:“顾兄,安心吧。只需找本地工匠,这麻烦能免去八成。”乐无涯:“可……”他斟酌了一下言辞:“但凡破土动工,耗资往往甚巨,利益牵连颇大,若生硕鼠,恐伤民生。”闻人约点点头:“顾兄说的有理,但您所说的修园子、修庄子,是不是轮班工匠?每隔三年,就要轮番去上京坐班三个月?”乐无涯瞧他一眼:“又想诈我?”闻人约忍不住低头一笑:“顾兄肯让我诈么?若肯的话,我便要心喜了。”乐无涯震惊:“谁教你这么说话的?”闻人约:“……啊?”乐无涯沉痛:“你好好的一个人,何时这般轻浮了?”面对乐无涯的指责,闻人约摸摸鼻尖,有些愧疚。可他想,这样算轻浮吗?顾兄不是总同他这样说话?声调和语气,他都有认真去学呢。……看来不是什么都能学啊。乐无涯训导完他的新学生,喝茶顺了顺气,道:“上京风气,的确如此。”乐无涯自己没修过园子。皇上赐府,他住进去时是什么样,被抄时就是什么样。但干活的匠人想方设法地贪墨,在上京的确不是孤例。闻人约一语中的:“可那是给达官贵人干活啊。”“多少匠人被征调去上京,路途迢迢,身在他乡,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往远了说,大概五六年前吧,一个常年在我家干活的泥瓦匠受征上京,只是给一个官员家粉刷墙面而已,结果那间房逾了制,被御史参了一本,那泥瓦匠就被连带着下了狱,听说后来被流放了;往近了说,明秀才的父亲就是轮班匠,不也因为伤寒,在路上病逝,到死也没回成家?”“他们在外头干活不易,自是要替自己和家人打算,能捞一笔,就是一笔。谁知道这趟还能不能回去呢?”乐无涯沉默了。他到底是在上京呆的日子太长,做官的时日太久,一时没想到这一层。闻人约轻声细语地安抚他道:“顾兄,南亭县修路,是给南亭人自己干活儿l。百姓们心是齐的,不愁事情办不成啊。”闻人约说过许多幼稚话,但这番话讲来着实有理,令乐无涯宽解了许多。见他神色转好,闻人约笑问:“顾兄先前潇洒无羁,抄吉祥坊和陈元维家时,都知道肥一肥衙役们的腰包。如今这般谨小慎微,是为着什么?”乐无涯想,谁让这是小六的钱啊。本朝皇子的俸禄不高不低,也就那样。

小六那么个清苦人,手头上的活钱能有几个?他这回怕是把老婆本都舍了。自己既是收了钱,就要郑重以待。要是换了小七,他花起钱来,自己必定不心疼。……可惜,人这东西,就是经不得念叨。上午,他把项知是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l。下午,一名裁缝便带着五个学徒,坐着牛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南亭县衙。裁缝先生来的时机不巧,正赶上乐无涯要出门看地的时候。瞧见那斯文有礼、生了一副黄山羊胡的老先生,冲他作揖行礼,乐无涯才想起来,小七在信中提到过,说要给自己送个裁缝来。既然是钦差大人所赐,老先生也是远道而来,他便客客气气地邀请裁缝入了衙。裁缝姓寿,活了一把年纪,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轻手俐脚地用尺子在乐无涯身上比划着:“大人,小的不占您多少功夫,至多一盏热茶的时间就是了。”乐无涯“嗯”了一声,心思没放在衣服上,而是在想要不要在道路两旁种些花草。寿裁缝经验老道,说是一盏茶,就是一盏茶。他拿起记了数的图纸,仔细审视一番,感叹道:“相差无几呀。”乐无涯侧过身来:“什么?”寿裁缝收起他的尺码:“回大人,聘我来的贵人,原本是给了一套尺码的,想叫小的制成成衣,给您寄送来。可贵人后来又改了主意,说衣服总要合体才是,才教小的跑这一趟。”他比划了一下:“您啊,就腰身这儿l细了一吋半,其他的,和贵人给的尺码都差不多。”乐无涯急着出门,就没细思裁缝话中深意。直到晚上回衙、躺在床上,乐无涯才品出事有蹊跷。……小七从哪儿l知道的自己的尺码?他再世为人,身形改换,和项知是相见,也就那么匆匆两面而已。唯一能叫他近距离观察自己身形的,就是自己和两位钦差大人共坐一堂、合力同审陈员外的时候。乐无涯记得,那时小六问话多些,小七却难得地寡言少语,只见缝插针地出言讥刺了几句。但他能隔着衣服,看出自己的尺寸?那他看得可够使劲儿l的。乐无涯越琢磨,越觉得很玄。寿裁缝量完尺寸,一去不回。过了半月有余,乐无涯忙着征集工匠,以及从近旁的景族境内采买石料,几乎要遗忘这件事时,寿裁缝再次神出鬼没地登了门,一口气送来了五十套衣服,装了满满三口箱子。彼时,乐无涯不在衙内,衙役们也知道太爷请人来裁衣服的事儿l,便做主替乐无涯收下了。谁想,牛车上午刚来,下午又至。寿裁缝的学徒又拉来了五口大箱子。衙役们看愣了,忙问:“小师傅,送错了吧?”那学徒也被问愣了,忙确认了一下地址:“没错啊,南亭县衙。”衙役一头雾水:“头晌午不是送过了么?”学徒一指箱子:“上午是春装。这是冬装。贵人说了,都要上好的狐皮和水獭皮,所以瞧着多了些。师傅已经打点好了,直接入库就是,和上午一样,都是五十套。”衙役们一听,便觉得这事儿l不对:“小师傅,还有多少?”学徒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实性子,朗声道:“夏秋两季的衣裳还在做,师傅说,怎么着还得半个月,不敢耽误功夫,先把冬春两季的送来,冬天的收拾好入库,春天的让大人现穿!”衙役们倒抽一口冷气,牙花子都酸了。他们没听说过这么做衣裳的!怪不得这老头儿l不远千里跑过来,这一单干完,他足有两三年不愁吃穿了!学徒见这二人满眼惊诧,想了想,忙道:“那帽子、手套,以及和衣裳相配的抹额,师傅交代了一声,说还在制,请太爷委屈委屈。”衙役们:“……”……不是,谁委屈?在南亭县,这八口大箱子若抬进家门,什么天仙都能娶回家了!待乐无涯折回衙中,衙役们忙不迭向他转告了这震撼的消息。乐无涯的反应甚是淡漠:“哦。知道了。”这小兔崽子不把钱当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l了。他肯勤俭持家,那才是咄咄怪事。衙役们:?他们不免自惭形秽起来。不愧是太爷啊,眼界就是高。瞧着衙役们敬畏的样子,乐无涯轻轻一哂,脚步轻捷地进了衙门。看着院子里整整齐齐联排摆着的八口箱子,他跳了上去,睡在了上头,望向瓦蓝色的沉沉夜空。小七这一手,堪称一举两得。既能邀买自己的心,又替自己撑了场子。这几口箱子鱼贯似的抬进来,张扬又热闹,送礼的效果要比小六送的一沓银票强上百倍不止。乐无涯想着想着,却又跑了神。这小败家子儿l,真不知道相看了多少佳人,才养成了这一眼看出人尺码的本事?……与此同时,上京之中的七皇子府邸收到了一封信件。此信来自身处南亭的寿裁缝,其上是一串数字,任谁也看不出此为何意。信件很快送到了项知是手中。他拆开一看,不禁莞尔。他曾吩咐寿裁缝,等他给闻人约县令量体完毕,记得将尺码抄录一份,寄他看看。他要看看,自己是否走眼。如今看来,自己本事仍是不减当年。一样一样看下去,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有一个数字,和他目测的差距有些大。他面对虚空伸出手去,闭上眼,摆出了一个单手拥抱的姿势。……和老师一样。闻人县令的腰身,也是一尺九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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