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须思索如何撒谎,便能自然而然做出最拙劣的雀跃表情。从树下滑落时,最先沾落进水中的不是狐狸的皮毛,而是赭红色的裙摆。雨后泥泞,方才的狐狸已然消失不见,女子凭空出现,膝盖触地,却不急于起身。小狐狸瘫坐下去。“是哦……”恍然大悟似的,醍醐灌顶似的,总算豁然开朗了似的,她说,“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样我也不会伤心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的笑声听起来像破碎的啜泣,星星点点,斑驳陆离,玉揭裘往前走。他要下山,下了这座以后,还要下师门这座。他要离开这里。他没有回头,心里有种异样而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快乐。少女追了上来。她站在高处,他只能仰起头看她。她背后有月亮,可她仍然被阴翳笼罩。玉揭裘看到她站在那,红裙被夜染得漆黑,脸庞也模糊不清。他权当她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被发觉了吧?她的谎言有多好笑。她是要对谎话负责的,还真敢说。到底哪来的胆子鬼话连篇?那就逃走吧。再也别出现了。反正她在这里,他向师长同门伪装时也很尴尬。“去躲吧。”他用最僵硬的心冷笑,极尽刻薄,迫切挖苦,“我原谅你。毕竟,我心中只有江——”他话音没能如约落定。苦痛氤氲的夜晚,沉沉自省的山坡上,他亲眼看到她将手刺入胸口。有夜来香的气味。他对她撒下弥天大谎那一夜,湖边正开着这样的花。浓烈馥郁,却有毒素,足以令人头晕胸闷。是离得太远的缘故吗?还是因为她在山上,而他在山下呢?她看起来那样的辽远,平稳而浩大,宛如一袭柔软的黑暗,侵入他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噩梦。他中毒了,所以应当尽快离开。可他迈不开步子,只是无法从动弹不得的痛苦中脱身。小狐狸将掏出的东西递出来,她似乎在笑。看不清嘴唇,只听得到哀戚的笑声。她松开手。那颗心落在了前夜滂沱的积水中。她血肉做的心变得污浊不堪。小狐狸说:“给你了。”他对她的评价是暴虎冯河、不可理喻,竭力不让自己去思考她这么做的缘故。他只是想伤害她一番,她却真的不要了。那颗心,十分悲剧,非常之没出息,对她来说已然几乎是他的代名词。万马齐喑的黑暗中,玉揭裘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神色才好。于是他笑了一下,麻木的、濒临破碎的。他转过身,笑容彻底消失。她会变得不幸。即便回去跟荆麒印重逢,毕竟没有心,她便不会再爱他了。不过那也跟玉揭裘没关系。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往前走,身体在逐渐变成向前的累赘。但他不管不顾,所做的仅仅只是向前走而已。他在山门口遇到师尊。玉揭裘未曾听闻师尊出山,可眼前的毋庸置疑是他没错。虽说寻常人看不到师父真容,但师尊向来会以术法变作他人心中最想见到的对象。或许玉揭裘没什么相见的对象,又或者他并不清楚那是谁。因而师尊永远是模糊不清的。“你要去哪?”慕泽问他。玉揭裘自知破戒,避开对方,惜字如金道:“赴约。”“你姑母……”慕泽用寂寥的目光望向他,“你不怕有去无回?”他与姑母之间,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罢了。玉揭裘沉默了一阵。“既是一家人,”他坦然自若地吐出歪理邪说,急切想要模仿什么人,又或者贯彻怎样的理念。即便实质是自我毁灭,他也想要变成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纵然知道对方有所图谋,却仍旧愚不可及地相信……这才是人不是么?”玉揭裘下了山。朔日夜,江兮缈又一轮病发,心中不安,啼哭不已。鼎湖几个弟子与师长正聚在江兮缈卧房里外,焦头烂额,担忧她的安危。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宣窗外有脸尖、两耳、四条腿、阔尾的影子漂浮而过。滚烫的心消失不见了。就像什么在从心中剥离一般,小狐狸感觉到了很多很多的疲倦,堆积如山,如同干燥的书卷。胸前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但她明确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弥补不上了,消失了。这很好,令她感到很安心。她好像这样才完整了。因为痛苦早就该失去了。小狐狸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心境当中,有个声音在耳边聒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随即说:“你瞧瞧自己的样子。这不,你也跟我那时候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