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揭裘何等明白如何揣测人心,放在往常,对着守旧的忠臣,便谆谆善诱,对着激进的新党,就鼓吹怂恿。但此时,他却照常用那副纯良的神情如实相告:“骗你们我也很累。”一声声“禽兽不如”震耳欲聋,玉揭裘无动于衷,反而是小狐狸感到异常的头痛。她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恶的唾骂,只凭空感到厌恶。为什么?她修炼到了足以为所欲为的地步,从不以自己的本领而羞耻。可是,为何她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反感——像是面对老人的哭哭啼啼感到不快,玉揭裘朝他迈开了步子。感觉到杀气,小狐狸下意识挡在了老人面前。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掠夺性命?”他则耐人寻味地端详她:“你是妖,却还心心念念生命那一套。”说实话,小狐狸对人没有同情、怜悯与爱的心情。但是——“决定我做什么的,不全是因为我生为什么。”适才的狂乱消散了,小狐狸说,“也因我在这世上见过什么,体会过什么。”他望着她。玉揭裘想,她总是如此。如此令他相形见绌。如此叫他如梦初醒。但他还是抬起手,才念了一个字,那老臣就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玉揭裘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笑了起来。他用轻快到引人痛恨的神情道:“他继续活着也只会痛苦,不如我替他了结。我是魔。生而为魔,从这世上领教到的亦是。我想杀便可以杀。”塔内塔外,人们只有万籁俱寂,有人死在面前,谁也不能在此刻反驳。除了戒备地瞪向他,小狐狸也什么都做不了。虽说她原本也不是正义那一侧的,但事发突然,还是有些讶异。玉揭裘没有杀她的意思:“册封礼成,送王后下去吧。没有我的允许,就别出门了。”侍女战战兢兢,交换眼神,踉跄上前,无人胆敢不从。荒凉满目,血流成渠,这就是他们的破镜重圆。塔用作伏魔,他却以此为王宫。玉揭裘掉头折返,在群臣朝拜下进了内室,又被内官侍奉着更衣疗伤。“前些日子的毒粉出自仙门,圣上还未痊愈……理应多顾虑些……”内官斟酌着言辞劝道。玉揭裘令他下去了。室内只剩他一人。他翻阅了几本奏折,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在这间隙,他又想起她杀蛾妖后许愿他来世能做人的情形。简直虔诚得刺眼。没来由地,他也闭上了眼。明知道这是书中的世界,死去毫无意义,轮回也是谬论,这时候做任何事都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模仿着记忆中她的样子,轻声祈祷。还在两人僵持的时候,已有充当眼线的内官急匆匆敢去塔后的宫殿。才跨过门槛,伥卒就急急忙忙下跪,磕着头道:“寿大人!王那边不好了!”“新婚夫妻便闹出这么大动静?”寿也发觉了灵力波动,不安又疲惫,一想到这无法收场的烂摊子,甚至有些后悔。“您且去看看吧!”“不可。”寿忍痛道,“荆渊随时会杀我,这宫殿被我设了几道阵法,才稍微安全些。我若轻举妄动,不是脱一层皮便过得去的。”原本被当做棋子的侄子反将执棋者变作了棋子。说实在话,这不出乎她的意料,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没得选了。他们只能维持同一阵营的貌合神离。她必须熬,熬到这家伙衰竭的时候,那样才有一线生机重新拿回权力。假如她没猜错,能让玉揭裘大动干戈到连身份都不顾,新后不是小角色。这个机会恐怕离得并不远。要变天了。被送回去时,轿辇上的小狐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了。竟然还能保住性命。只剩石头心后,她的感情淡漠了许多,但从前的观念都还在。她最为也是唯一戒备的对象是玉揭裘。妖的忘性足够大,可这短暂的时日还没漫长到让她遗忘那些惨痛的经历。她为他掏掉了一颗心,凭借那颗心的余温替他挡了刀,最恐怖的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她根本难以理喻。时至今日,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做。石头心令她断绝情爱,因此如今看来,过去的自己就像着了魔似的。玉揭裘这个人让她情不自禁地畏惧。为什么他曾经能那样左右她?她对他怀揣的心情究竟是什么?人间种种,俗世情爱,于妖而言太难了。她不得不提防他。九尾狐和魔相比,这一次,是她输了。可那又如何,他不杀她,便是作茧自缚。小狐狸朝侍女笑了笑,待她一转背,便把手探到拔步床上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