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阁虽是酒楼,却也设有几间不对外经营、但装潢得相当舒适的客房以备不时只需——例如此次行动前来京的聂扬,这些日子来便一直暂居于此。
只是东方煜虽清楚这位长辈如今正落脚于上青阁,可多少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行三人刚进到酒楼里,都还来不及和掌柜的招呼呢,便见着了聂扬手中拿着信封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的身影……瞧着如此,心下微讶的东方煜才正想请对方帮着看看情人的状况,不想怀中的身子却是蓦地一颤,那张苍白的容颜亦随之浮上了几分略带异常的血色。
“冽?”
“是……莫叔吧?”
由眼前似曾相识的画面隐隐猜到了什么,白冽予身子虽已能以撑持,却仍是在情人送入体内的真气帮助下勉强迎着长辈的面开了口:
“师叔手中的信……也是临行前莫叔嘱咐要给我的吧?”
“嗯……他让我在事情结束后交给你,我才想着是要在此等着还是出去寻你的,不想随即便碰了上……课你走火入魔得这么严重,还是先好好调息一下比较好吧?”
聂扬见着三人本已有些惊讶,待瞧着白冽予面色苍白唇畔带血的模样后更是让他吓了老大一跳——虽知以师侄的底子,这样的状况应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影响,可心下子仍少不了几分担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能将你影响至此?”
可白冽予没有回答。
他知道眼下不论冱羽又或煜都必然同样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却不想、也无法在此刻解释那彻底乱了他心神的一切。
所以他最终只是朝长辈伸出了手,以着虚弱却不容拒绝的音调开了口:
“……让我看信吧,师叔。”
“你……唉!也不晓得你和莫九音叔侄俩究竟在搞些什么……拿去吧。”
“谢……师叔……”
见聂扬虽然无奈却终还是依了他的意思,白冽予强自牵了牵嘴角,却不仅没能扯出一抹称得上【笑】的弧度,更在接过信的那一刻颤抖着唇险些溢出了一声哽咽……察觉这点,东方煜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多说便三步并作两步将情人带进了自个儿平时留宿上青阁的房间——
冽予吾侄:
如无意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京里的事应该已经告了个段落;而我,也已经清偿了自身的罪业,下地与你父母团聚了。
莫叔从来不敢低看你的才智,所以我相信这个时候你早已经由某些反常的迹象推断出了事情背后的真相,推断出了你外公和我的一点私心……很抱歉,莫叔利用了你的信任。我知道这之间有些事、有些手段你必然感觉难以接受,可这是莫叔最后的一点任性,你就姑且体谅一番,好好收下我和你外公精心布置的这份大礼吧。
——在数十年后的此刻,在我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师门甚至对师父布下杀局后,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回到当年身为【海天门】传人时,和师父一起为了相同的目标筹划努力的一日。
我并不后悔于当年的决定,只是怀念,并且愧疚。
在所谓的【正道人士】眼里,我所做的是毋庸置疑的【弃暗投明】,是理所当然的正确抉择……他们或许会怀疑我是否真的背叛了师门,可在我交了【投名状】、实实在在地做出了再不可能为师门所容地行为后,他们便疑心尽去,却是从来不曾好奇、疑惑过为什么位阶在海天门中仅只一人之下的我,会背叛自小生长的师门。或许在他们眼里,海天门便是万恶的渊薮,而我只是个无法选择出身的侠义之士、正直之人,所以才会在有了足够的力量之后脱离那【可恨】的一切,才会勇敢的选择【弃暗投明】。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侠义之士,更无所谓正直。不论是早年隐瞒海天门传人身份行走江湖的诸般行止,又或背叛海天门成为你父亲左右臂膀后的种种行为,我所有符合一般江湖人【侠义正直】观感的表现大都是出于算计、出于对我所扮演身份的衬合。为了师门的谋划,为了你父亲的基业,我这生有大半辈子都在扮演身份所谓的【正道之士】,但骨子里,我却一直都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海天门北玄派传人,那个从小受着师父熏陶、行事随心所欲不择手段的莫九音。
师父没有对不起我,海天门也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个自私的人,只因为一个觉悟、一份情意,便背叛了自小养我教我、让我得以脱出泥沼一展长才的师父。如非出身于海天门,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只怕一辈子都逃不了【欺师灭祖】的恶名——尽管这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是我负了师父。
这些年来,我虽始终不曾后悔当年的背叛,心中的愧疚却只有越发加深……只是我已习惯了作战、习惯了将自身真正的心思和想法藏着层层伪装之后,像这样容易成为弱点的情绪自然更给我埋在了内心深处,层层叠叠的隐盖遮掩。我猜你父亲可能多少察觉一些,却都给我想尽办法蒙混了过去,因为我不希望他为我负疚、为我难过。
他身上所背负的痛苦已经太多,没有必要让他分担我自私的罪惩……个人造业个人担,是我做的,自然该由我一肩挑负起、该由我独力偿还。
我知道你必然会因我的决定而痛苦万分,可不要为此难过,冽儿。陪着你父亲走过那些年、一手将山庄从无到有拓展到如今的地步,我的心中早已没有遗憾,如今又看着你兄弟四人长大成材、各有依归,更终于能放下心里头的牵挂……这是我冀盼已久的一切,所以不要难过,为我高兴吧,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