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会伤害她,可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一定。小麦不用提防陌生人,却害怕自己的家人。
她害怕,所以非要知道这个秘密不可。
小麦追问得多了,旁边的爸爸耐不住性子。
既然国家开放了二胎和三胎,他们生第二个天经地义,他觉得这没必要瞒小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父母和孩子绝不可能平等。
爸爸说他想生女儿。当然了,当然要是女儿,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小麦不听话,顶嘴,反抗,“养废了”。就像家电坏了,修理,修不好就换个新的。旧的孩子不好,能生个新的,重新开始。旧的父母不好,也能换成新的吗?父母创造了孩子,孩子却不能制作父母。父母和孩子绝不平等。父母和孩子怎么可能平等?
剩下的,小麦就听不到了,像被用木钉钉死在地的厉鬼。内脏的缝隙里传来阵痛,小麦忍耐着,动弹不得。身体里有一只盛满沸水的杯子,只要再多说一个字,多晃动一下,就会泼出来。
意识模糊间,小麦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某个知识,在古代,孩子夭折,有的地方会用瓮棺下葬。孩子体型瘦小,塞在瓮棺里刚刚好。她体会到强烈的闭塞感,仿佛被塞进小小的陶罐,那么的无助,毫无反抗之力。这是抛弃,身为父母的人浑然不觉。这不算遗弃吗?那些真正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怎么受得了的呢?换了她,到死都会铭记,一辈子想着这件事。
小麦知道了,不只在公司,就算在家,她也是可替代的。
爸爸还在滔滔不绝描述计划,妈妈默不作声。小麦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摔东西,她出门,拿走了爸爸的车钥匙。
正值夜晚,天将要黑。小麦开走了家里的车。
车行驶在路上,小麦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仔细确认来往车辆。她小心驾驶,绿灯行,遇到红灯减速停车,她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小麦不悲伤,悲伤没用,小麦不愤怒,愤怒也没用,小麦没有痛苦的感觉,因为……痛苦的感觉一点用都没有。
她开车回流浪狗救助中心。
救助基地在郊外,车路很长。小麦开着车,用力闭眼又睁眼,这一次,转移注意力比较难。路上没有车,她打开车载电台。小麦以为,电台都会放一些dj热曲,但没想到,现在是点歌环节。有人点了一首生日的歌。
小麦不想思考,跟着唱歌,用歌词填补可能被痛苦侵略的空间。很轻松的音乐,很漂亮的歌词。歌颂着今天的珍贵,庆幸着你的出生。小麦边开车边跟唱,声音颤抖个不停,终于,实在唱不下去了。她想要喊叫,即便要承担撕开心脏、绽裂肺脏的下场。她想要用力捶打什么,她想要大哭一场。
手机铃声响了。
路上没什么车,她分心,接了电话,打开免提。
是关奏陈,他那边刚告一段落,工作所迫,难得又见了好多人,抽空打给她。关奏陈问:“你回家了?怎么样?”
小麦长久地沉默,没有回答问题。蓦然间,她问:“我问你,关奏陈,我想知道。你呢?你会讨厌他们吗?”
“讨厌谁?”
“你问过我的,”小麦说,“你的父母把你……你讨厌他们吗?”
关奏陈回答得很快,他说:“不。怎么了?”
“为什么?”这个答案和小麦以为的不同,但却更令她好奇,“要不是他们,你根本不用遇到那么多坏事。你完全可以恨他们。”
关奏陈在走路,穿过工地包围废墟的临建板,回去没有一个人的家。说实话,他早就记不清父母的脸,但有些东西,刻印在细节里,没那么容易消失。他记得爸爸的爱好,记得这样一个场景,某个春秋季节的傍晚,一家三个人去赶火车。妈妈提前在家附近的小餐馆买了饭,没有饭盒,直接用油乎乎的塑料袋装,到车上吃。
候车室里充满尿和方便面的味道,车厢也一样。上了车,天就黑了,妈妈抱着他,把他放在腿上,轻轻耸动膝盖。她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别人对他怎样做,就是要伤害他,遇到怎样的情况,他就得保护自己。那是妈妈最常跟他做的游戏,后来回想,宛如长篇小说,不是情节有很多伏笔,而是人物早已有了自己的过去、行为模式与结局。妈妈用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眼泪流下来,落在他的眼睑上。
那时候的他没去想,妈妈,你为什么知道孩子会以这种方式受伤?也没有想过,以后,他将要一个人活下去。
“也可以这样想,”关奏陈回答小麦,“但恨他们又没用。”
瓮棺上产生裂纹,小小的手指贴住裂纹,外面能看到月亮。小麦说:“嗯……我也这么觉得。”
挂断电话前,她又说:“我好想你。”
小麦没有回家,住在基地。妈妈给她发消息,没问车的事,只说他们要到爷爷奶奶家住两天。
小麦没回复。
收容中心的狗,不是每只都整洁,甚至有的四肢不全、光秃秃的、浑身是疤,但看久了,还是可爱。小麦在想,自己到底觉得怎样是可爱。毛茸茸的哺乳动物可爱吗?喜马拉雅雪人可不可爱。无害是可爱吗?有可能哦,没人会觉得电椅可爱吧。
真不好说。小麦想,关奏陈经常让她翻白眼,但她还是觉得可爱。
职校学生来做志愿活动。救助中心有了劳动力,却状况不断。搬运狗粮时,他们拖行袋子,导致包装破裂,狗粮撒了一地。打扫狗舍,排泄物没扫出来多少,反而天女散花,拨得到处都是。遛狗没牵绳,让狗跑了,乡下遛狗牵绳,听着是挺多此一举,但一不小心,狗就进人家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