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始春余,风花沉香,绿水悠悠,一双白鹅滑过,留下两道浅浅的涟痕。
涌雪亭中的几个年轻人,身着浅色春衫,手握折扇,俊逸潇洒;他们吟联的柏梁诗句,清清朗朗,落字皆韵,扬抑有致,恰似脚下的那弯曲水,清澈回折,道不尽的情意与雅趣。
“太子殿下用词华靡,真是甚得南风啊!”一直不曾说话的孝琬突然发声,边说还边用指甲挑出漂浮在流光酒觞中一只黑色小虫,弹在一旁。
孝瑜抬眼看看三弟,知他一向性情傲然,自恃正嫡,又看不惯太子殷的文弱之气,才会说出这样明褒暗讽的话来。但当着诸多宗室王子,汉儒幕僚,实在刺耳难听,忙代其圆道,
“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故无南北之分。可南人鄙陋,偏笑我北方无诗,难得殿下喜好文学,诗赋具佳,想必以后都不会再这样说了。”
高殷目光谦和的看看孝瑜和孝琬,友善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他并不觉得孝琬以他比南人有何不妥,甚至是种称赞。汉人们儒雅仁慈,敏感多情而又才华横溢,他正是要用这天赋的敏感和才情去荡涤大齐朝廷中的野蛮与血腥,他要用仁术去感怀天下,悲悯百姓,他不愿作父亲一般的当世豪杰,而志在作一个青史仁君。
“兄长言重。我不过是喜欢雕章琢句,内里空洞无物,怎么担得起这样的声名?”高殷浅笑着饮了一口酒,“倒是长恭那句‘年少棠溪天下栝,洗荡西羌裹尸还’,堪得起兄长所说的以心志而言诗啊!”
孝琬却嗤嗤的笑了,“太子不提,我倒忘了这句。别看我家四弟身子不好,口气还真不小呢!”
坐在最下手的孝瓘脸腾地一红,低头嚅嗫道:“我……我只是为接上句霍去病的典故……”
孝瑜伸出大手,揽了揽孝瓘的肩膀,孝瓘这才抬起头,正迎上长兄赞许的目光。
孝琬还想再刺讽几句,却闻水上传来袅袅的琴声,循声望去,但见莲路上漂来一艘画船,船头站了几名仕女,身着绯色的裤褶,头戴碧绿的荷叶,尤衬出白皙的面容却不显丝毫艳俗。
亭中一时静了,惟剩下那琴音缠裹着幡旗飞舞。
“这是?……”高殷望了望孝瑜。
孝瑜忙道:“太子恕罪,时乃季春,太后特准世家女子在舟中游乐,惊扰储君,实属不该,臣这便让她们调了船头……”
“清操!清操!——”方才联句时还靡靡不振的延宗早已欢脱如兔,连蹦带跳的到了水边,对着画船吹起了口哨。
其他几位尚未婚配的王侯公子也被吸引过去,包括竭力保持正嫡风范的孝琬,竟也不由自主的对着水面频笑点头——高门望族的女子,对于出身寒微的高氏皇族,便如一件名贵且奢华的裘衣,遮蔽了骨血的自卑,装点着灵魂的虚荣。
那画船不得不向涌雪亭划来,快及岸时,琴声忽止,从舫中走出几名襦衫长裙的年轻女子,向着太子的方向行了礼。
“咦?竟然不是清操?”延宗不甘心的在那几名女子中寻找。
孝琬脸上才荡开的十里春风瞬间消失,他侧目看了看延宗,那胖子倒是很快从失望中恢复过来,对着那名鹅黄长裙,眉目清丽的女子频频挥手。
孝琬不屑的“嗤”了一声,对孝瑜道:“阿兄还想让季女们上岸陪酒吗?”
孝瑜看了一眼太子,见其面沉似水,便知他重儒重礼,素与鲜卑胡儿不同——忙喝令船夫将画船撑入池心,又促着女郎们回了舫中。
船在亭子的侧面缓缓掉了方向,从船尾忽的掷出一枚小丸,“嘭”的击中了最后排的孝瓘,孝瓘捂头回找,但见地上滚着一颗栀子,而远处的船窗里正绽着清操那张娇俏的笑脸,她用力的将手中的袷(jia)囊掷向孝瓘。
此时,女郎们纷纷返回舫内,清操也飞速欲起,却正迎上河南王妃卢氏。
“别动,你伤还没好。”她抬手按下清操,“太子那儿都已搪塞过去,何苦在我这里虚礼?”
清操感激一笑,抚股偏坐下来。
“对了,方才问你如何受的伤,你还未讲完。”
清操轻叹口气,道:“都怪我毛手毛脚,在太后面前打碎了佛像,如此亵渎之罪,笞责实属轻罚……”
“原是如此……”卢氏掩唇谑笑,“看那岸上诸王对你的关切之意,连我都不禁信了那坊间的传言呢!”
“早年随姑母在霸府授琴,确实与几位公子相处数月,不过竹马之年,无关风月。更何况我们士族女子,哪个不是心系家族荣辱,若能高就,岂会纡尊?”
卢氏抿唇一笑,“妹妹素有凌云之志,不知常山王妃是否入得了你的眼?”
清操的眸光瞬时黯了下去——
就在几日之前,晋阳的宫中传出消息:太后欲遣离常山王妃元氏,为常山王高演在豪族中再择良偶。姑母听说,便又将清操推荐了去。不知是否因被重责而起的补偿之意,清操竟力压范阳卢氏与安定胡氏,成为太后心目中最合宜的人选。
阿翁闻听此事,狠狠训了姑母一顿。
“那常山王是什么人?太后遣归原配,另觅高门,又安的是什么心?鲜卑风俗与中原礼教相悖,日后若行谋逆之事,郑氏裹挟其中,当如何自处?你真以为我郑门清贵才力压卢胡?傻孩子,那是因为他们早已在太后的局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