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双被这挂大义凛然的模样给逗乐了,乜斜着眼:“失礼,我乃小婢妮,而非大丈夫。”
目光之余,瞥见了将造访的卢宽,不免继续哂谑,“好阿宝,你的鸿鹄之志甚卓跞,当讲给别个志趣相投的人听。我这瞎家雀儿啊,该伺候女郎起身了。”
说完,她便抱起朱漆盆,径自掀帘进了屋。
细宝斗嘴不赢,抬眼又遇着笑憨憨的来者,心内忽蹿起一股无名孽火,于是摔手把剥干净的莲房扔去,没好气儿地嗤了声:“谁呀,怎么还凭空变出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
那厮不顾迁怒,反而涎皮赖脸地哄她:“阿宝姐姐安好。”
“好——这莲子好,天时好,你们无昼无夜陪着贵客博戏、投壶更是好,偏只我一个不好了!”
“此言差矣,咱家郎君可够惦记繁柯院的。不然,怎会三天两头就喊我跑腿送牙祭?”
甄娘子娇性,味蕾挑剔,极其讲究饮食,但非无厌足的饕餮,这满当两架提盒沉甸甸的,盛了不少珍馐美馔,一张嘴吃多了定发腻,她向来疼热下仆,没准过半都会分赏掉。
想到这,贪馋的细宝眉梢一挑,已然回嗔作喜:“怪道今日得见尊驾,是因这般缘故啊,也对,我等出身低微,平素哪能轻易够上你卢郎的大面?”
“诶,莫再臊皮我了,近来宴饯宾客,各个忙得踵不站地,都已自顾不暇了,难免疏忽姐姐!要打躬、磕响头、三叩九拜,怎么赔罪都成,只求别生分小弟!”
“油嘴滑舌,谁稀罕搭理。”她装幺作态,转而勒令道,“快将东西交予我,辄送内厨请彭姑烹调,手脚麻利些,或能赶上晚膳。”
卢宽并不着急离开,腆颜献起殷勤:“我帮你。”
细宝自是求之不得,抻齐衣摆,启行引路。
“都是山林间的飞禽走兽,市集难见的货色。尤其这屉鹿里脊,肉质格外鲜嫩甘滑,是从袁少将军亲手擒获的那头大角鹿身上割来的。”卢宽强调,“待品尝之际,千万记得讲给五娘子听。”
等絮叨完,细宝才回头看他一看,扑哧笑出声:“非要提?”
卢宽微红了脸,稍许难为情:“三郎君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小的遵命罢了。”
“那你的好郎君还叮嘱其它什么没有?”
“有,有的,瞧我这烂糟记性,险些忘断了,”他忙补充,“郎君预备过几日在虎婆园摆宴蹴鞠,若五娘子也有观赏的兴会,敬请同往。”
原来甄尧此番劳神费力地撮合自己亲妹与袁家公子,并非心血来潮。
世人皆知,毋极甄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女郎,正当豆蔻,生得一副仙姿佚貌,冶丽不可方物。
袁熙爱美人,寤寐求之,甄尧更有意攀附累世簪缨的汝南袁氏——两位大概是王八看绿豆,一拍即合了。
细宝拧着手帕思索,难得沉稳地点了下头:“好,此事非同小可,我定寻个贴切的时机传告。”
恰限饭点,厨下异常忙碌,未多托付庖官几句,他们便被赶了出去。
“哪样该热,几层几分,还由得你这群獠奴多舌?一寸火候,一点油盐,灶台自来只老娘打理!快走快走!”
这恶言厉色的彭姑可不一般,除却日常的炖、煮、烤、炸,她还谙熟一门稀奇的烹饪技——旺火的灶头放着半边形似铁皮镬斧的炊具,擓两勺雪白的冻豕膏,待其渐渐化成油状,滋冒热气了,再倒入切碎的肉和菜蔬,用木铲反复拨弄至变色,不要忘记递次添上少掐盐、清酱、豆豉等佐料,最后掂动翻匀收汁——此举叫“炒”,鲜为人知且轻易不做,说是五娘子节令钟爱的吃法。
“好厉害的脾气呀,”卢宽不住玩笑,“当真惹不起你们繁柯院的,个个都是祖宗姑姥,狂得没边!”
细宝虚推着他往外走,排揎道:“何故装呆,又同我跟前假痴不颠了,非说这院里独一位不敢招惹、不能招惹的贵主,眼下怕是还未醒呢。”
“这可快酉时了,五娘子实在贪睡。”
“昨宿熬大夜,今日起得自然就晚,连着午觉也拖延。怪我,赶集的时候顺手拣了几捆杂书,想着闲暇能供娘子解闷,竟忘记她是个没耐性的,但凡对住胃口,必要一口气全看完不可。”
美貌的名声虽远扬,却是虚无缥缈又徒增烦恼的。只甄家人知晓,他们五娘抛开好皮囊后的内涵,有多别具一格。
不至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这位,琴棋书画靡不涉猎,偏都只是聊以自娱、般般浅薄的,又不擅长针黹裁剪之类女工,更无心主馈闺庭一应大小事务。
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什么三教九流、谶书纬经,乃至些旁门左道,她来者不拒,统统过目,一日能囫囵吞枣地披阅几卷,有时虽不求甚解,但胸有丘壑,经常抒发些新奇独到的见解,令诸君咄咄惊叹。
单自己喜欢也罢,还总变着法儿地感劝身边傅婢识文断字,拿金银钱财哄她们上进,并理直气壮地解释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是故我的人,必定要通透谙达、耳聪目明,而读书,能最快地陶情益智……
更难得的是,虽深居闺中,这甄氏女却不甘居于内院府舍的一角长天,总妄想着出走冀州,游衍四方,见识见识大世面。
道她,并非清冷的画中仙、台上雪,应当作那漫山遍野的海石榴,纵然严冬也要吐艳得灿烂十足,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