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觉得自己像个不完整的人,连自己是谁都模糊了。直到有一晚,我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皮看到我妈站在房间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着,靠着门框,紧盯着我的胸口,生怕我的呼吸会突然停下来。她的神情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与疲惫,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撑多久。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活下去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之后的几年里,尽管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渐渐学会了和我的身体共存。即使心脏时不时传来刺痛,我也只能咬牙挺过。因为我不想看到我母亲再露出那种绝望的神情,那种夜晚站在门口偷偷守着我的模样。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
“十五岁那年,大姐和大哥过二十岁生日,本来要去餐馆庆祝的。在路上,我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拧紧了,窒息、眩晕,我的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那次心衰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爸几乎闯了所有的红灯,把我送到医院。抢救结束后,我看到爷爷奶奶消瘦得像两根枯枝,守在我床前。我妈几乎要撑不住,听说晕倒了两次。那段日子,她夜以继日地守着我,眼睛布满血丝,瘦得几乎认不出来。我没忍住心里的酸楚,只能闭上眼不让她看到。”
叶希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忆仿佛随着空气弥散开来,带着浓重的苦涩。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那次之后,医生给我开了更高剂量的药。每天一把药片被倒进手心,一颗一颗吞下去。一开始,我对这种无休止的药物抗拒到了极点。看着那些药片,恨不得一口吐出来。我开始拒绝服药,总想着也许下一次不用药也能撑过去,下一次或许就能自己好起来。可事实证明这是自欺欺人。没多久,身体就出了状况,心脏的跳动即使有起搏器维持还是开始不规律。当时我家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祈求,生怕我会突然离开他们。记得有一次,我爸听说我要拒绝药物,差点掉下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无助的样子,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亲手捏碎了他们的希望。所以,最后,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吞下那些药片,把所有的反感、厌恶、痛苦都咽了下去。
“为了让心脏维持跳动,医生给我用了极为激烈的药物治疗。医生说,只要我撑过这一年的疗程,就能在未来的几年里稳定心脏的状况,让它维持正常的跳动,不会像那天一样忽然之间心衰。可是你知道吗?那种药效堪比化疗,副作用让我虚弱不堪,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全身酸痛。我的胃经常反酸,每天早上醒来都是一阵头晕恶心。那一年,我把我的十五和十六岁都留在了医院。每天在病床上度过,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和时间脱节了。医院的天花板一片白,灯光也是冷冰冰的,刺得眼睛生疼。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活着和死去其实没什么两样。但我却不敢让家人知道,因为我不敢看到他们眼中的绝望。”
“我学会了在他们面前强撑着微笑,装作一切都还好。因为每当我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强忍的镇定,就知道他们也在拼命扛着,为了让我觉得这一切还有希望。我想,也许对他们来说,我活着本身就是希望,所以我只能选择活下去,哪怕那活着的每一天,都像在熬刑。”
“此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以前还能勉强吃一碗粥、一盘菜,现在连半碗都费劲。心脏虽然稳下来了却越来越弱,胸口时常隐隐作痛,喘气也越发艰难。去年的时候,我甚至发现坐车都成了折磨。由于心脏越来越弱,我身体的血液开始循环不畅,长时间坐着,四肢就会变得僵硬。”
叶希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沉重:“最近一次是我的起搏器出故障。那时候,你问我会不会死,我说不知道。你当时发火了,说我消极。其实我并不是消极,而是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体到底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他顿了顿,目光中有种看不透的淡然,又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最终的结果将会是,现在的半颗人工心脏也无法支撑太久。当右心室也衰竭时,医生会给我换上完全性人工心脏,但那只是暂时的解决方案,不会长久。但你知道为什么只能这样吗?因为我身体的状况,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供体。我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你是除了我和医生以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静静看着林清岚:“我的家人需要一个信仰,他们要相信我能找到合适的供体,相信我能挺过下一次开胸手术。这成了他们的希望之光。虽然我知道自己很难撑过,但我不会戳破这个事实,因为我不愿看到他们陷入绝望,看到他们那种无助的眼神。”
“对我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死后留下的空白,像无边的深渊一样吞噬一切。我不怕死去,但我真的怕死,怕看到他们的世界因此崩塌。”
林清岚听得有些哽咽,低声道:“所以你才会说,‘救得了最好,救不了也没办法’吗……”
叶希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不想死,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副身体能不能撑过下一个开胸手术。坦白说,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的血型特殊,医院甚至没有足够的血储备。其实当时我在手术台上大出血时,我的路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也真的很庆幸……你捐了血给我,我的二姐用她的平台号召大家来捐血。若不是因为这些努力,我恐怕早就没机会在这里了。所以,我活着真的很不容易,我也不敢在去尝试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林清岚轻轻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叶希。”
叶希轻声道:“其实,我能理解你爷爷的选择。手术台是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去就是一场赌局。至少他不上台,就还能陪着你们,看着你成家。但一旦上了手术台……结果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对他来说,能够多陪伴在你们身边,可能比什么都重要。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抗拒和你成婚。我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何必拖你入这场无望的局?但想了想,既然我们各取所需,又能帮到你爷爷,那就算了吧。”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淡淡的无奈和一丝洒脱,“反正我也没剩多少时间,到时候我走了,你就去找个你真正喜欢的人,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清岚,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该因为我而耽误了自己的未来。当然,如果哪一天你觉得无法继续了,想离婚,我也会同意的。这就是我的立场。我们把话说开了,也好。”
林清岚不耐烦地瞪着叶希:“你说这些干嘛?脑子有病是不是?我要和你离婚,我自己不会说?用得着你提醒吗?”
叶希不怒反笑,目光淡然中带着一丝调侃:“我发现了,你好像一遇到感性的问题就会发火。也许这就是你的保护色吧,就像我的礼貌让你觉得我不近人情一样。”
林清岚皱眉,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有问你吗?”
叶希只是笑了,笑得坦然而温和,眼中带着些许无声的包容。那笑容安静、柔和,仿佛一阵轻风拂过,不带一丝侵扰。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无言的理解和温暖,让林清岚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林清岚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着是否要袒露自己的内心。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里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脆弱:“那你想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叶希微微一笑,轻声道:“愿闻其详。”
林清岚沉默了一瞬,抬眼看向叶希:“我害怕的,是我从未真正活过。”
叶希凝视着她,等待着她继续。
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种复杂的讥讽和自嘲:“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眼里的优等生,天之骄女。每个人都好像知道我该做什么、成为什么,而我自己呢?好像从来都只是站在别人眼中的舞台上……像在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里走不出来。”
“我知道,他们说的成功、荣耀都是别人设定的剧本。这些年,我听得太多,所有人都在以一种特别正义的口吻告诉我,这条路上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在我看来,根本没有那么复杂,谁都是带着一副面具在演,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演给谁看。”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叛逆的笑意:“我一直觉得,事情远没有人想象得复杂。大家都像是在表演。表面上为自己活着,但实际上谁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厌倦了那些虚伪的剧本,厌倦了每个人都演得一本正经。所以我尝试了所有能尝试的东西,想要挣脱,想要找到一个最鲜活、最真实的我——那个独一无二、不会被任何人定义的自己。”
她的声音忽然放缓,像是在向自己坦白,眼中那抹倔强渐渐淡去,露出某种茫然:“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那些尝试不过是不同的面具,换了又换,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答案。我以为,只要足够大胆、足够与众不同,我就能活出最真实的自己。但走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好像仍然在模仿着别人对自由的定义。所谓的自我,好像只是一种逃避,一种寻找自我的借口。”
她定定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未曾有过的脆弱和迷惘:“所以我最害怕的,是当我走到最后,发现我这一生不过是无数种表演,却从未找到属于真正我的那场剧。”
叶希对她温柔的笑了笑:“你一边抱怨别人表演,一边自己也演得挺卖力。说不定别人都没你看得那么复杂。”
林清岚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说我矫情?”
“我没说。”叶希抿了抿唇,忍住笑意,故作正经地摇头,“只是觉得……凡事不见得有你想的那么深。可能啊,你自己也在给自己加戏。就比如这一叠微博上的评论,不就是你所说的表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