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答伏迩意在微服体察,本不事张扬,谁知人群里竟有人认出他们来,拦路便拜:“求狼主发发善心,重新拿回灵武诸县,给我们穷苦百姓一条活路吧。”
大周边郡行的是前朝的屯兵之令,凡是男丁,战时是兵,农时是民,平日除戍守城郭外还承担着番上宿卫的重任。
屯兵令之下,兵士自身虽免除课税,但家人亲眷还是要依律缴税。更有甚者兵士平日里出征所用军资、衣装、弓箭、横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粮食、花费均须自备。
甚至边陲之地徭役更重,每十人编为一火,一火须得共备供运输的马六匹,兵士凑不出马来用驴代替,因此获罪者不在少数。
简言之,屯兵之令无论对于边郡的军士还是百姓来说,都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答伏尔就是因为了解了这一点,才在先前攻占北境十三城时放出话来:凡愿归顺者,免兵役减徭役。
可如今,公主出降,南北休战,漠北撤了兵,边郡便仍然施行周人的屯兵之令,两相比较,百姓自然怨声载道。
拦路那人见答伏尔不动声色,也不气馁,重又换了目标,膝行至阿如面前,捉了她的衣襟便拜:“公主娘娘,是您屈尊下嫁才换得边陲安宁,您就是救我们百姓于水火的活菩萨,您行行好……”
这可真是奇闻,自己替了宁王女儿的事朝廷都不知道,当初樊缨找过来且还带了画像,他们这些常年处于边郡的百姓怎么会认得自己?
答伏尔也有片刻错愕,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随后便蕴了些看热闹的笑,看向阿如:“公主娘娘,给百姓们做主吧!”
阿如暗自记下这个作壁上观的仇,清清嗓子款款走出去:“各位快些请起,此番南北能暂止兵戈,实是托了朝廷之福,如今大周与漠北乃是友邻之邦,重开互市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我大周疆域辽阔,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各位此番言说,岂不是枉费朝廷与狼主化干戈为玉帛的苦心?”
百姓哪里懂什么干戈玉帛,谁能给他们饭吃就拥戴谁罢了。
好在他们至少知道扛不起这罪名,皆没了言语,唯有混在人群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犹自叫嚣:“那朝廷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吗?”
“如何不管?”阿如暗暗记住这人衣着相貌,朗声回道:“据我所知朝廷已经派遣新的刺史统管灵州,灵武县也有新的县官上任,目的就是重整边郡,巩固边防,这也叫做不管吗?”
那人像是全然不听,兀自说道:“不过官官相护罢了,哪个当官的不为捞钱?”
这是硬杠啊,阿如忍不了了,指着那人说:“这位先生似乎见解独到,不如出来说话!”
人就是这样,隐在人群里皆是能说会道的,若让他独自表演一番,却又都成了缩头乌龟。
比上公主驾临,漠北胡子来了的消息更加叫人紧张,很快传到灵武县新上任的县官张宪耳朵里,急忙忙带了人迎出来:“下官不知狼主、公主与各位夫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好了,这下不想张扬也不行了。
答伏尔面色不动,与张宪微微颔首致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阿如只得应声,寒暄几句后,指着面前百姓们说:“狼主今日只是私行,意在感谢朝廷重开互市与民同祝,却未料到边郡百姓如此热情。想必定是张大人治理有方。”
张宪就是灵武县本地人,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治下百姓的想法?被阿如捧得尴尬,皮笑肉不笑道:“公主殿下谬赞了,身为父母官本就要为百姓着想,下官做得还很不够,很不够。”
“看来张大人对自己认识颇深啊,”阿如也不惯着他,适时敲打道,“既如此,灵武百姓便托付给张大人了,我回去定好好给张大人写个请功奏疏。”
张宪极善钻营,忙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公主殿下盛德眷顾,下官感激涕零。”
答伏迩冷眼看着他们各自的场面话,暗自冷笑不已。
先前他只当大周政权更迭,朝廷无暇西顾才力主议和,毕竟西面几个小国仍表明态度归附大周,若朝廷力邀他们出兵助力,漠北必定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可如今来看,两方互市,如此重要的边陲重地,大周朝廷不仅没派重兵驻守,反而任由张宪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上位,荒唐至此,怎能不令他发笑?
当然,大周朝廷越是荒诞无为,对漠北来说就越是有机可乘,暂时归还的北境十三城算什么,他看中的是杀虎关以南那片辽阔的疆域。
总有一天,会将它收入囊中。
南境那些引人神往的东西,总有一天,他要亲自看一看。
看看漠北的风能不能吹进大周的重重楼阁?也看看大周的夜是怎样隐没了漠北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