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上楼时,董庸衣衫半褪,赤着胸膛,满面通红,一只脚踩在人背上,左手执酒,右手挥舞,口中大骂陈川海是缩头乌龟。
陈川海是莫尹同期的状元,性子沉稳老实,此时面色也是涨红,指着董庸道:“有辱斯文——”
乱哄哄的一团。
章洪拉着莫尹冲进房内,火上浇油般道:“翰林首才到了,尔等再敢猖狂!”
董庸骂到正酣,见莫尹走入,嘿嘿一笑道:“梅雪探花郎,十年寒窗,不如天赐蓝颜哪——”
莫尹冷眼看他,“别说闲话,要斗诗,就来斗。”
众人一阵沸腾叫好,桌上酒席全推撒在了地上,笔墨纸砚横七竖八,翰林与国子监分立两边,气势汹汹地拥着各自出战的人选。
莫尹与董庸相对作诗,以酒为开题,两人皆是笔走龙蛇,运笔如飞,莫尹方才换得衣裳,通身的洁净清朗,与董庸放肆之态全然不同。
然而几轮换题之后,莫尹越写越快,下笔字也愈发狂放,大开大合,气势如虹,翰林院的人跟着他写的诗来念,口舌生津,眼睛发亮,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亢奋,反观董庸,面上一开始的疯癫笑意慢慢转为谨慎不言,额头上汗也越来越多,下笔逐渐犹疑不定,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对面莫尹,显然是落到了下风。
“我来——”
国子监另一位学录推开了已快要力竭的董庸,大喝道:“翰林首才,让我来会会!”
“来、来、来——”
厢房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莫尹起初没当一回事,之后愈战愈勇,愈战愈酣,头脸脖颈也都出了汗,伸手道:“拿酒来——”
冷酒入喉,莫尹喊了声“痛快”,提笔再写,竟是力透纸背,一首诗写罢,三张纸上墨迹皆是字字清晰,叫众人惊叹瞠目,再看他以“雪”为题所写的诗,清丽动人,寒芒毕露,竟是难得的佳作。
如此吃酒斗诗,直闹了有半个时辰,国子监的人全都醉了倒了,最后无人再上前执笔,章洪兴奋地一手拉着莫尹的袖子,一手对着国子监众人挥道:“谁还不服!”
莫尹抬手饮酒,只觉心中堆积的郁气终于去了一些。
他听得同僚赞他诗书双绝,心中竟是冷冷一笑,诗书双绝?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他有哪一样输给旁人?
罢了罢了。
心中又是一阵难言的苦楚,莫尹甩开了章洪的袖子。
“莫兄,去哪啊——”
莫尹摆了摆手,兀自丢笔离去。
天香楼建在江边,莫尹去到江畔一侧无人的回廊上,江风吹在滚烫的面上,他深吸了口气,无声一笑,嘴角轻向下撇,又是一笑,今日真是吃醉了,他微眯起眼,望向茫茫的江面,江面黑且沉,叫人瞧不见它下面是什么。
莫尹散开了衣襟,抬手撑脸,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段段飘过,失怙失恃,贫困潦倒,勤学苦读,倒不知是为了什么了?
人生在世,求一个称心如意。
高中探花,他算得上称心如意了么?
兴许在旁人眼中是这般,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得欢颜。
他不是在意一个状元的虚名,而是于此预见了一些黑暗,如同这江面一般,表面看着风平浪静,下头却是深不见底,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江风阵阵,将他身上出的汗吹干了,内衫半湿地贴在身上,叫人觉着粘腻不适,最好是跳下江去,痛痛快快地洗涤一番。
莫尹垂眼看着江面,又笑起来,笑自己傻,这念头怎么跟寻死一般?
他是不会做那等傻事的。
人生困苦是常事,他不会就此认输的。
莫尹深吸了口气,半靠在江面围栏之上,半眯着眼,正在似睡非睡之间。
“嘭——”
莫尹猛地睁开了眼睛。
平静的江面砸开了一朵巨大而污秽的水花。
有人落水了。
莫尹手抓了围栏,不自觉地探过身,他的眼力极好,即便在黑暗之中,仍是借着天香楼内散发的灯光看清了江面上……沉下去的似乎是个人……
“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