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洁世一在我记忆中还是那个爱哭的小男孩,今天看来却处处不一样了。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埼玉的樱花开了又谢了几个轮回,一不留神,我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书桌上那个曾经承载了无数秘密和期待的银白色旧手机,早已被更新换代的产品取代,安静地躺在抽屉的最深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关于那个会自动下载的神秘游戏《足球人生》,关于那个白发金眸、出身巴黎贫民窟的男孩诺埃尔·诺亚的记忆,也随着旧手机的退役,被时间的潮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个游戏,在我耗尽所有精力,将诺亚的等级和羁绊条一点一点、充满成就感地升到满级之后,就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如同它神秘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从屏幕上消失了。图标不见了,搜索不到,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开始的震惊、茫然和巨大的失落感,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让我对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发了好久的呆。我甚至尝试过用那个异常的“+”号去充值,试图唤醒什么,但手机银行APP冰冷的提示音告诉我一切正常,徒留我对着空气操作。那段时间,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像是养了很久的电子宠物突然跑丢了,而且你知道它永远不会回来。
不过,就像所有被时间治愈的伤口一样,难过总会过去。新手机带来了新的世界,LINE群里永远刷不完的信息,新的游戏,新的烦恼。忙于学业、足球部训练,还有每年暑假雷打不动的千叶之行,日子被填充得满满当当。渐渐地,那个名为诺亚的像素小人,连同他最后那条“首发获胜”的战报,以及那句在口袋里微震的无声回应,都被妥善地折叠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只有在某个特别安静的夜晚,心口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酸涩,随即又被眼前鲜活的生活覆盖。
暑假去千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蜂乐回那家伙,终于在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凭借着“训练联络需要”这个无比正当的理由(以及可能存在的撒泼打滚),成功从他妈妈优阿姨那里磨到了一部手机。我还清晰地记得他拿到手机当天,Line的消息提示音就差点把我的新手机轰炸到死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颜文字、兴奋到模糊的自拍、还有对着足球疯狂炫技的小视频刷满了屏幕,最后定格在一句超大号字体、加了无数感叹号的信息:「浅羽酱!!!!!!!!联系方式!!!!!!给我!!!!!!现在!!!!!!立刻!!!!!!马上!!!!!!!」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那股要把人点燃的热情。
我笑着把他的Line备注从“千叶的足球笨蛋”改成了“蜂乐回”,算是正式建立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联系通道。只是,关于“蜂乐回”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在我埼玉的生活圈里,尤其是对洁世一,我始终守口如瓶。每次从千叶回来,面对洁世一好奇的询问“千叶好玩吗?认识了新朋友吗?”,我都含糊其辞地用“优阿姨家很好,海边很舒服,认识了一些普通朋友”搪塞过去。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让洁世一知道蜂乐回的存在,尤其是知道我们每年暑假都在一起踢球、联系密切,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翻旧账?或许吧。小学时那次因为沉迷游戏冷落他,他在教室里哭得那么伤心的场景,至今想起来都让我有点心虚。虽然他现在早已不是那个爱哭包了,但那种微妙的、不想让两个世界碰撞的直觉,一直存在。
洁世一,现在可是埼玉县国中足球界响当当的人物了。顶着“埼玉县最强前锋”的头衔升入了国三,和我一样,选择了离家最近的那所公立初中——尽管以他的实力,完全能去更顶尖的足球强校。他还是和小学时一样,习惯性地等我一起上学、放学,书包里永远塞着足球杂志和训练笔记。只是,站在他身边时,那种“不一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长高了很多,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曾经还有些单薄的肩膀现在宽阔而结实,包裹在合身的校服衬衫下,能隐约看到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奔跑起来时,像一阵疾风掠过球场,带球突破的姿态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感,小学时给我讲解“越位陷阱”时的那份认真还在,却沉淀成了一种更沉稳、更具压迫性的气势。那张褪去了大部分婴儿肥的脸,轮廓变得清晰分明,清澈的蓝眼睛依旧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但注视着我,或者注视着球门方向时,会流露出一种更加深邃、专注的光芒。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找不到我而急哭的小男孩,而是成为了球场上令人信赖的领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少年。
这种变化,在每年情人节这种特殊的日子里,感受得尤为清晰。
二月十四日,空气里都弥漫着甜腻的巧克力和躁动的青春气息。我的书桌抽屉,毫无意外地又一次被塞爆了。各色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义理也好本命也罢,堆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山丘,甚至有几盒因为放不下,只能可怜兮兮地摆在桌面上,接受全班同学目光的洗礼。女生们善意的调侃和男生们起哄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我一边无奈地整理着这堆甜蜜的负担,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这阵仗,一年比一年夸张了。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球场青草气息的存在感,即使在一片嘈杂中也能清晰地被捕捉到。
洁世一站在我们班门口。他大概是刚结束课间的训练,额发还带着点湿意,随意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穿着初三的深色校服外套,身形修长,在门口一站就吸引了不少目光。他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我那堆显眼的“巧克力山”上。
一瞬间,他脸上那点因为运动而泛起的红晕似乎褪去了些,嘴角惯常带着的温和弧度也微微抿紧。那双总是映着晴空的蓝眼睛,颜色仿佛沉了沉,像晴朗的天空骤然飘过一片薄薄的阴云,带着一种审视的、明显不太愉快的情绪,飞快地扫过那堆礼物,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他的表情管理一向很好,那点不悦几乎是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很快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中带着点疏离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低气压从未存在过。
但我看见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有点闷闷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也是啦。我默默地想。整个学校,谁不知道我和洁世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们形影不离的程度,早就成了校园传说级别的谈资。关于我们“其实早就在交往”的谣言,从国一开学就没停歇过。按理说,顶着这样的“名头”,我的追求者们还如此“猖狂”,前仆后继地送来这么多巧克力,这简直是不把他这个“绯闻男友”放在眼里嘛!他感到不高兴,觉得自己的“领地”被冒犯了,似乎……也情有可原?
然而,内心深处一个更清晰、更让我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声音在低语:江田浅羽,你真的认为洁世一的不高兴,仅仅是因为觉得被“无视”了吗?仅仅是因为那可笑的“领地意识”?
不是的。
那瞬间他眼中掠过的,分明是……另一种更复杂、更私人、也更让我心跳加速的情绪。像平静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
但我选择不去深究。一点也不想。
知道了之后,我们之间那层维持了十几年、看似坚固实则微妙的平衡,可能就真的回不去了。青梅竹马的关系可以很长久,但一旦掺杂了别的……谁也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保持现状就好。我固执地对自己说。
“世一君?”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朝他走去,顺手把一盒差点从“山”顶滑落的巧克力扶稳,“你怎么过来了?”
洁世一的目光从那堆巧克力上移开,落在我脸上,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温和笑意:“没什么,路过。顺便……”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视线又轻轻扫过那堆小山。
“唔……”我有些苦恼地看了看那堆甜蜜的负担,“老规矩吧。分给足球部的学姐们一些,同班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分一些,低年级训练时挺照顾我的几个学妹也送点……”我掰着手指数着,毕竟女足部人也不少,“应该……能分完吧?”其实看着那数量,我也没什么底气。
“嗯。”洁世一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沉默了两秒,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议的口吻说:“如果……实在分不完,处理不掉的话,可以给我。”
“诶?”我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给你?”
“嗯。”他看着我,蓝眼睛里一片坦荡,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部里训练量大,消耗也大。总有人需要补充能量。而且……”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带着点促狭的弧度,“有些家伙,可是连义理巧克力都收不到的可怜虫。”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是冠冕堂皇,为队友谋福利?还是打击单身队友?但不知为何,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洁世一,堂堂埼玉县最强前锋,会缺这点巧克力能量?他抽屉里的巧克力恐怕也不会比我少多少吧?虽然他一向处理得很低调。
我真是有点好奇他所谓的“处理”方法到底是什么了。是直接拿去部里分掉?还是……他自己会吃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脸颊就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热。我赶紧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想法赶出去。
“知道了。”我含糊地应道,“我先自己分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