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是散了。大厨房里,众人虽累得筋骨酸软,脸上却都带了几分喜色。倒不为别的,今日这席面办得顺当,老太太高兴,梅娘子做主,上上下下都得了赏钱。便是胡姣这等新来的烧火丫头,也得了五个簇新的铜子儿,攥在手心,沉甸甸的。且胡姣和翠姐儿又因为去内院捧了菜,竟又比寻常的丫头、婆子还多得了两枚。
胡姣心头暗喜,这可是她穿来此地头一遭凭自个儿挣的“体己”,虽然少得可怜,和鲍娘子等管事更是没法比,但对她而言却是十分珍贵。正盘算着待会儿回家如何与阿娘、豆哥儿分说这份欢喜,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一旁的喜姐儿。
但见喜姐儿也领了赏钱,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她垂着头,眼神飘忽,除了身子时不时因腹中疼痛而微微蜷缩,更添了几分落寞与不自在。
胡姣心头一顿,那点子欢喜霎时冲散了半截。她岂能不知,今日能去内院捧菜露脸,得了这额外的赏钱,实是占了喜姐儿生病的便宜。虽说是管事的张婆子怕喜姐儿病怏怏的当不好差事,反丢了脸面,才点中了自己,可落在喜姐儿眼里,难免不是滋味——本是她的差事,她的赏钱,却因伤病便宜了旁人。
胡姣不愿因此与喜姐儿生了嫌隙,更不忍看她强忍病痛之余又添不快。于是,趁着张婆子、鲍娘子等人忙着点数今日用度、无暇他顾之际,手脚愈发勤快起来。添柴拨火、挪盆递水,专拣那重活累活,悄没声儿地便替喜姐儿做了大半。见她额角冒汗,又悄摸地拧了块湿布巾子递过去。
喜姐儿起初还愣着,待察觉胡姣那无声的分担,心头那点子酸溜溜的怨气,也被她这份体贴所感动,渐渐便消散了,反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暗道:椒姐儿这丫头,恁般实心眼儿,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她腹中疼痛稍缓,便也强撑着,与胡姣一处做些轻省活计。
好容易捱到下了值,天色已擦黑。胡姣收拾停当,一把拉住欲走的喜姐儿:“喜姐姐,跟我家去!”
喜姐儿一怔,忙推拒:“这……这如何使得?天都黑了……”
“使得!使得!”胡姣不由分说,生拉硬拽似的扯着她的胳膊,“我娘最是好客,横竖离得又不远!”她力气不小,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热劲儿,喜姐儿半推半就,竟真被她拖出了大厨房的后门。
一路穿行在仆役居住的狭窄夹道里,喜姐儿心头七上八下,不知这椒姐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到了胡家那低矮耳房门前,胡姣扬声唤道:“阿娘!我回来了,还带了客来耍子!”
刘氏正在屋里就着油灯缝补豆哥儿的破袄,闻声唬了一跳,忙丢下针线迎出来。昏暗光线下,见女儿拽着个面生的小丫头,第一反应便是女儿在府里受了委屈,或是惹了祸事人家找上门来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道:“椒姐儿!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人欺负你?还是……”她狐疑地打量着面色苍白、带着几分怯意的喜姐儿。
胡姣忙笑道:“阿娘莫慌。这是我灶下一起当差的小姐妹,唤做喜姐儿,平日里最是照顾我的。今儿下了值无事,我拉她来家坐坐,认认门儿。”
刘氏闻言,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她虽泼辣,却是个极会做人的,深知女儿初来乍到,能在府里有个交好的小姐妹互相帮衬是再好不过。当下便亲亲热热地拉了喜姐儿冰凉的手进屋:“哎哟,原来是喜姑娘。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飕飕的,屋里来烤烤火!”
屋里虽然简陋,却是比外头暖和些。刘氏手脚麻利,一边招呼喜姐儿在炕沿坐下,一边就去灶上张罗:“喜姑娘头一回来,婶子也没甚好招待,你且坐坐,婶子给你沏碗红糖水甜甜嘴儿!”
说着,真个翻出个小纸包,拈出些珍贵的红糖,冲了满满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硬塞到喜姐儿手里。又一叠声喊豆哥儿随她去街上的夜市上买几块白糖糕来待客。
喜姐儿捧着那碗滚烫的甜水,鼻尖嗅着那久违的甜香,再看着刘氏那毫不作伪的热情笑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在家中,不是遭亲爹醉酒打骂,便是受后娘冷眼苛责,几曾被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当客待过?
捧着那碗热腾腾的红糖水,暖意直从手心熨帖到心窝子里去,眼圈儿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忙不迭地推拒:“婶子……使不得,使不得……您快别忙了……”
胡姣也笑着拦住她娘:“阿娘,您就别忙活了!喜姐姐不是外人,改日我自做了好吃的点心请她来尝鲜。今儿来,是有桩正经事儿呢。”她说着,凑近刘氏耳边,压低声音道,“娘,爹上回留下的那跌打药酒可还有?快寻些出来。”
刘氏一听“药酒”,又唬得脸色一变,抓住胡姣胳膊上下打量:“药酒?可是伤着哪儿了?快让娘瞧瞧!”
胡姣忙摆手,指着炕沿的喜姐儿,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我,是喜姐姐。她今儿在灶下搬重物,不小心闪了腰,磕着了,疼得厉害,我瞧着都替她难受。想起咱家怕是还有些爹的药酒,活血化瘀最是灵验,就把她拉来了。”
刘氏这才松口气,又看看喜姐儿那强忍痛楚、脸色苍白的模样,心下也生了怜意,忙道:“原来如此。等着,婶子这就给你拿去!”转身便去她自己屋里墙角的那口旧木箱里翻找。
喜姐儿虽坐在炕沿,却将胡姣那番“闪了腰、磕着了”的遮掩之词听得真切,心头一热,一股酸涩直冲鼻尖。椒姐儿不仅带她来家,替她上药,竟连这般难堪的实情也替她遮掩得严严实实,保全了她的颜面。这份体贴入微的用心,胜过千言万语。
她望向胡姣的眼神里,感激之外,更多了几分亲厚与信赖,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把这椒姐儿当亲妹子一般看待。
不多时,刘氏便拿了一个药酒罐子过来,揭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药味酒味结合气息弥漫开来。她将药酒递给胡姣,又识趣地道:“你们小姑娘家抹药方便,婶子去外间看看豆哥儿在做什么呢。”说罢,便掀帘出去了,还细心地将门掩好。
屋里只剩两人。胡姣让喜姐儿在炕上躺平,轻轻掀起她腰间的旧袄和下裳。待那肚腹处的淤伤完全暴露出来,胡姣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喜姐儿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大块紫黑色的淤青。那淤痕边缘肿胀,中间颜色深得发乌,宛如一块丑陋的烙印,狰狞地盘踞在肚脐眼下方。可见她爹昨夜那一脚,是用了何等狠毒的力气!
胡姣心头怒火腾起,暗骂那醉鬼爹不是东西。面上却不露,只低声道:“姐姐忍着点,揉开了淤血才好得快。”她倒了少许药酒在手心搓热,小心翼翼地覆上那骇人的淤青处,用上巧劲,由轻到重,一点点揉按推拿。
药酒辛辣,力道透入皮肉筋骨,那疼痛瞬间钻心刺骨。喜姐儿身子猛地一僵,牙关却死死咬紧。她紧紧闭着眼,双手紧攥着身下的旧褥子,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豆大的汗珠立时从额角滚落。不知是怕被人听见还是怎么,喜姐儿任凭如何疼痛,只是硬生生咬牙忍住,究竟没吭一声。待胡姣揉完抬头一看,只见她嘴唇都咬破了。
胡姣心头一酸,忙取过布巾替她擦拭冷汗,又端过那碗尚温的红糖水:“姐姐,快喝口红糖水,缓缓劲儿。”
喜姐儿缓过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睁开眼,望着胡姣关切的脸,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哑声道:“妹妹,多谢你……我,我没事了……”那声音虽然虚弱,却也透着一股子坚韧。
喜姐儿又在炕上歪着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那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经了药酒揉搓,虽未全消,倒也缓了六七分。她挣扎着坐起身,便要告辞。
胡姣忙道:“姐姐再歇歇,天已黑透,我送你回去。”
喜姐儿连连摆手,脸上挤出个虚弱的笑:“好妹妹,不必了。这点子路,我自个儿走便是。你今日累了一天,又为我忙前忙后,快歇着吧。”她心里头,终究是怕回去晚了,又撞上那醉醺醺的爹,平白再招一顿打骂,更怕连累了胡姣。
胡姣见她神色坚决,又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急,心知肚明,便不再强留,只殷殷叮嘱:“那姐姐路上千万小心些,回去早些歇着。明儿若还疼得厉害,千万莫强撑,寻个由头告个假,哪怕歇半日也是好的。”
喜姐儿心头暖融融的,应了声“晓得了”,便扶着炕沿下了地,整了整衣裳,辞别了刘氏,独自一人,脚步略有些虚浮地,慢慢没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