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逢霖是齐守希从前的名字。
齐守希不是什么故人之子,更没有什么远在天边的父亲,他的真实身份是万里侯的独子,飞骑大将军的爱儿,薛逢霖。
齐守希轻轻放下弓箭,没有说话,风启萍则接上沉默,继续说道:“甚至进步了。”
齐守希纵身坐上射箭台,眼睛看着前方,说道:“这箭是用落凤山的龟甲竹做的,比杨木制的要轻,入秋后西风渐重,发箭时要稍稍偏倚些,这样箭在脱弓后就能借风力击中靶心。”
风启萍笑笑:“看来从前你一点没忘。”
齐守希和风启萍早在寒州就已相识,此次秋狝是两人在上京的第一次见面。
八年前,司天监星官夜观天象,看到帝星旁有彗星流窜,觜星移位,是以边疆不宁,恐有动乱,因而风启萍被派送到了寒州,为期三年。风启萍是太子,暨朝未来的皇帝,按照司天监的说法,帝星压境,虎狼在野不敢作乱。
后来,寒州祸起。不知是谁派的细作夜开城门,图勒人有了可趁之机,四个部族大举进攻寒州。
兵荒马乱之下,薛辕派了心腹精兵二十人暗中护送风启萍回京,而后才往城门应战。
齐守希本来是跟着风启萍一起回往上京的,可当快马路过他母亲最爱的簪花阁时,他说什么也要回去。
风启萍带不走齐守希,只能摘下身上九龙珮给他当作信物,要他是死是活都得往紫微宫传一声消息。从此,君向潇湘我向秦,风启萍再没有见过齐守希。
久别重逢的少年在射箭台前相对无言,秋高气爽,天地广远,两人心中曾经可能都堆积了许多话,但再次见面之时,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又都散在风里。
齐守希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从前在月下策马,穿越没有尽头的胡杨林,在月圆追逐能化成人形的银狐。
他在想从前寒州日子。
他不再是薛逢霖了,风启萍也不再是当年的他,就算两人如今涕泪满襟地互诉衷情又能如何呢,齐守希瞒着戴罪之身活得已是如临深渊,又何必把风启萍拖下水。
齐守希没有过多的寒暄,风启萍也没有抓着他声泪俱下地叙旧,君臣相见,齐守希按规矩行拜礼后就走了。
***
齐守希出生时,寒州下了一场大雨,薛辕因而给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孩儿取名薛逢霖。薛逢霖最喜欢他母亲喊他的名字,阿霖阿霖,声音温柔,轻轻唤阿霖小心,唤阿霖过来。
自记事起,齐守希就跟着父亲薛辕骑马狩猎,寒州有最好的甜瓜,他的奔霄马在太阳底下淌着金光。薛辕曾送齐守希一把上好的紫杉角弓,错金彩绘飞鹤灵兽,九岁那年,齐守希就在乱玉岭用那把弓猎下一只落单的牝鹿。
五年前寒州大乱,齐守希的父亲枭首城门,母亲死节殉夫,风启澜的兵马和图勒人打得胶着,四处都是流民,那时还是冬天,北风嚣张地吹散遍野哀鸿的哭喊。
宸帝诛族的圣旨下来前,齐守希带着风启萍信物和老奴乌敏从一路颠簸南下逃难。
***
乌敏人生的前七十年里,都没离开过寒州,他的父亲从薛家守门的童子一路当上大宅管家,乌敏接过父亲的位置时,宸帝的父亲还只是渭南十八郡的郡王。
图勒人攻破寒州城门那天,乌敏看见小公子在沙土飞扬里摔下马,一步一爬地跪倒在已经合眼的夫人身旁。乌敏和齐守希在柴禾堆里卧了一夜才躲过图勒人的洗杀,夫人赠他娶亲的盘莲纹金梳他收了大半辈子,后来换了两匹瘦马做逃乱的脚力。
两人一路随着流民,雨雪风霜,老弱相扶,跑死了两匹可怜的马才颠簸到了上京。初到上京时他和齐守希身无分文,饔飧不继,千里南下他一把老骨头也折去了半条命。
春城三月处处飞花,乌敏觉得自己的身子时冷时热,提不起一点力气,可能是饿昏了头,也可能是人穷病欺,他已经太老了,大部分时间他都迷迷糊糊记不清事,日复一日躺在春来巷里,他只记得齐守希一直守在旁边和他讲话,齐守希说他们夜夜听见的笛声,是对面花满楼的姑娘在唱《折杨柳》。
看着乌敏一日比一日虚弱,齐守希慌得一晚醒近十次来探乌敏的鼻息。
齐守希长这么大从来没为银子发过愁。而来上京后,十三岁的小孩,天天围着当铺打转,乌敏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他需要钱请大夫。
齐守希想把风启萍留下的玉珏当卖了换些钱请医师,无奈玉珩虽则名贵,可上刻龙章凤纹,一看就非寻常百姓可以有的,典当行不敢轻易收受。
风启萍离开寒州的时候,抓着齐守希的手,叫他一定把消息带到上京君安楼一个叫戴大的店小二那里。齐守希深知自己戴罪之躯,不该拖累风启萍以身犯险,风启萍身居险要,宸帝多疑,要是有人看见风启萍和他这样的人搅在一起,不知又要生出怎样的事端,可为了救乌敏,齐守希实在是别无他法,最终还是走进了君安楼,找到了那个店小二后,就等着宫里的消息。
来接应齐守希的并不是风启萍,而是另一个斯文白净的公子,他看上去比齐守希要长四五岁,一身袍服虽无太多繁琐纹绣,但也熨帖干净,腰间悬的双鱼佩拖着长长的流苏。
那人刚见到齐守希的时候,手上的山水扇始终没下过鼻子,他围着齐守希足足绕了三圈,上下打量,带有些许嫌弃地问:“你就是…薛风铃?”
齐守希顾不得和他生气,只解释道:“我叫薛逢霖。”
“噢”,那人听了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呷了两口茶,道:“叮当响的那个风铃?我们昭阳殿从前有个宫女也叫这个名字。”
齐守希忍着迫切想说正事的心,继续解释:“久旱逢甘霖的逢霖,我出生那天寒州下了一场大雨,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噢,对…,这更合理”
一番闲聊后,这人终于舍得放下了折扇,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模样倒是清秀。
不等齐守希发话,这人又说:“你猜猜,我是谁。”
齐守希早也猜出了大概,礼貌回应:“你大约是殿下的近身内侍臣子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