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涛,就没有今日的他。凌冱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艺成离山之后,壮大行云寨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尽管以黄泉剑唯一传人的身份,偏荒如岭南远不是适合他闯荡发挥的地方,行云寨的行事作法也不十分合他心意——毕竟是从小受白冽予薰陶培养出来的——凌冱羽却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路,并由基层而始、在亲身的体验经历之后,总结出了一系列让行云寨得以登上台面、正式同柳林山庄分庭抗礼的改革手段。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的努力确实让行云寨在多年的沉寂后迅速登上了巅峰,但紧随着巅峰而至的,却是灭亡。
行云寨的壮大和与擎云山庄之间的合作招来了流影谷的注意,而他的不谨慎与愚蠢更将这份注意所化成的暗箭引入了行云寨……建立在谎言与蒙骗之上的「改革」成了行云寨的催命索,而终导致了那日的滔天烈焰,以及陆涛等行云寨高层尽皆沦为阶下囚的事实。
在那之后,因西门晔的纵容而逃过一劫的他经历了很多。曾彻底为仇恨蒙蔽的心境,亦在这连番波折后成了他再也无法解开的纠葛。他依然愤怒、依然懊悔、依然难以原谅西门晔曾有的欺骗,但却也同样体谅、同样理解,并且在乎……甚至是到了今日的,深爱。
而且,更为深刻。
他搁不下心底的自责和懊悔,却更搁不下那份早已烙印于心、刻划入骨的情感。所以由师兄口中得知海天门之事、得知曾经为敌的他们必须暂时搁下恩怨歧见携手合作时,凌冱羽心中虽然纠葛,却也未尝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再加上西门晔对陆涛等人的处置也仅是软禁游说,而未做出任何伤及几人性命的举动,自然让青年暂且搁下恩怨不提的决定变得容易许多。
截至此时,他内心的情绪虽然纠葛,却至少已经达到了某种平衡……可那一晚、西门晔重伤垂危倒卧于山洞中的身影,却让一切就此失了序。那份自行云寨之事后便一直给他刻意压抑着的在乎终于彻底脱缰,而终随着西门晔的告白与彼此因故共度的时光逐渐显露了真貌。
那是与西门晔相同的情思。
——他……也同样爱着西门晔。
有共抗外敌的「大义」在前,彼此相通的情意在后,纵然心底的愤恨仇怨依旧难以磨灭,凌冱羽却已顺理成章地将之埋藏入心,说服自己在一切结束之前不再碰触这些。他自欺欺人地沉浸在这些日子来彼此携手合作的充实与亲昵之中,却从没想过他有意无意逃避着的现实,竟会以如此突然而又残忍的方式降临在他面前。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为什么没有想到……流影谷既已不再由西门晔主事,陆伯伯他们的性命,便也同样没了保障。
这一个月来,他明明身在京里,却一刻也未曾起过营救陆伯伯他们的念头。不是为了顾全大局而放弃,而是根本连丝毫念想都不曾勾起……因为他的全副心思,都落在了对付海天门和同西门晔之间的纠葛上头。
直到今日。
直到……那彻底将他由虚假的美梦中打醒的、宛若刀割的字句。
「先前我出门买菜时听着有人在吆喝要去看流影谷在午门前处决一个姓陆的、什么……行什么寨的贼首,只是我胆子小、怕见血,所以没……」
伴随着那再度于脑海中响起的话声,凌冱羽只觉胸口气血一阵滞塞,却仍强自压抑着直直冲向了已在不远前的午门。路人的眼光、应有的谨慎什么的都再也无法顾及,唯一占据了他心房的,便只有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长者面影。
可他终究知道得太晚。
可他终究来得太晚。
——午门前,理应因处决而聚集的好事者已然散了大半,行刑时应有的排场亦已撤了个干净。如非此刻吊挂门前悬于半空的尸身,只怕凌冱羽还会以为一切不过是那名妇人的误会。
可他却宁愿一切只是场误会。
因为……眼下于处斩后仍给人恶劣地暴尸于外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长者面容……
原先疾驰的脚步一缓。青年怔怔地抬眸遥望着城墙上连鲜血都已凝结的尸身、沉静闭目的头颅,浮现于脑海中的,却是那红艳火光映照下的最后一别。
「走吧!冱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难道忍心让陆伯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断绝吗?快走吧!若等其他人赶来,事情又要多生枝节了。」
——那个时候,陆伯伯明明已由他和西门晔的对话听出了事情的始末,却不仅未曾对他有分毫责怪,还带着让他不必介怀的笑出言要他离开……那双笔直凝视着他的眼中蕴含着的,亦是再纯然不过的关切……和不舍。
而他却辜负了陆伯伯。
辜负了……带给了他新生、并且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信赖着他的——
望着城墙上那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已头身分家的身影,不觉间,青年苍白如纸的面容之上,已然静静流淌下两道滚烫的泪水……
「之前我就说了,我的位子你迟早要接下,这些问题你也终究是要面对的。这次既然有如此机缘,你就好好把握吧!只要觉得没问题就放手而为,我和你田大哥都会在旁辅助……要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会适时出手的。」
「今后的行云寨,就要交托在你手上了。」
往昔的音容笑貌,对照着此刻再无一丝生气的躯体……凌冱羽只觉喉头一股腥甜漫开,虽勉强靠上墙沿稳住了略有些踉跄的身子、平抚了一瞬间的晕眩,可那股仿若撕裂心肺的痛,却已随着不断涌现的记忆彻底蔓延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