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霍爷……」
「霍景?」
「霍爷说……只要凌冱羽死,爷就再无需为此……痛苦挣扎……所以……」
哽咽着音声道出的,是那个让云景决意下毒杀人的理由。
他虽经历坎坷,却毕竟仍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非刀头舔血的江湖中人,对于夺人性命之事自也有所抗拒。可见着西门晔为凌冱羽如此的痛苦挣扎,又有「霍爷」在旁教唆撩拨,让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动手的决心——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这辈子第一次双手染血,害的,却正是他自个儿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希冀。
这番话,说的人自责痛悔,听的人却也是如遭雷击——西门晔曾推断过无数个促使云景听令下手的理由,却惟独没想到原因竟是出在自个儿身上——他费尽心思只盼护得冱羽周全,却不想那个迫使冱羽命在旦夕的罪魁祸首,终究还是自己。
不……他不该惊讶的,不是么?若不是他,冱羽又怎会给牵扯进这些、甚至面临到这种种危险?若不是他利用了冱羽、欺骗了冱羽,那个如阳光般明朗的少年,如今也必然能率性恣意地徜徉于山林间,而非呕血昏厥、生死不知……
意识到这一点,西门晔顿时只觉一股腥甜冲上喉头,虽勉强将之压抑了下,伴之而生的气血紊乱却仍让他有了短暂的晕眩。好在眼下牢房之中仅只二人,云景也依然伏首痛苦,这份异样才不至于为任何人所觉察。
稍退了步稳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闭目调息片刻后,西门晔抬手扶额、一声低叹。
「你将药下在饭菜里?」
「是……」
「知道是什么药么?」
「不知……霍爷只说……毒发后一刻钟内未得解药,便会……毒入脏腑,无药可解……就是医仙复生,也无力……可回天……」
音声依旧哽咽,可那终得串联成句的言词,却让本自强撑着的西门晔在理解过来的同时终是难以自持地一个踉跄、重重跌靠上了身后的铁闸。
一刻钟?
单从那日菜肴残留的状况来看,光冱羽用饭的时间便有一刻钟了,更何况从后头那场骚乱开始到李列出手救人之间所耗去的……就算李列医术通神,从离开分舵到觅地救治也必然得耗上好一段工夫,如此,不论毒性的发作是否有所延迟,这连串动作下来,也必定大大超过了云景口中的一刻钟……
一刻钟内未得解药,便……毒入脏腑么?
在此之前,即便已亲眼见着濒死的冱羽,他心底也仍旧是存着一线希望的,因为李列的「医术」,也因为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意。即使欺瞒、即使背叛,他也从未想过冱羽会因此而有什么万一——事实上,直到那一天前,他甚至是没想过冱羽会因此事而危及性命的。
可如今,便连那一线希望,也似因着云景所道出的一切而破灭殆尽。
无力……可回天?
简简单单的五字,却单是想着,便教他浑身如临冰窖,向来清明的思绪更是一片空白。掩饰什么的此刻全给抛在了脑后,他几乎是靠着身后的铁栅栏才不至于当场瘫倒,吐息亦已是一阵紊乱。
死……?冱羽……会……
不……
不会的。
他不能、也不会相信的。
且不说这仅是霍景的片面之言,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单从李列能在那么恰到好处的时机出手相救来看,就知道这位老敌手对那场骚动可说是早有预期。而既然是早有预期,以其能耐,又岂有可能对此全无防范?
思及此,虽知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原先大乱的心神却已多少稳定了些。西门晔扶着身后的铁闸让自个儿重新立稳身子,冷然睨视着云景的目光却在厌烦之外同样添了几分怜悯。
——因为那句「无力可回天」之后、本就不断哀泣着的青年无视于手指的伤十指紧握成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的模样。
不论过去做过些什么,至少此刻,云景对冱羽的关心懊悔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知道再这么下去对方就算不疯也可能会自寻短见,念及凌冱羽对这个远亲的关注,让西门晔终还是压抑下让其自身自灭的打算,于离去前淡淡落了句:「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事发不久,黄泉剑便孤身闯入分舵劫走了冱羽,至今仍未见其踪影。」
言下之意,便是凌冱羽的生死犹未可知了……如此一句罢,也不管云景听完会有什么反应,西门晔已自提步出了铁闸、就此离开了牢房。
这番问讯看似简单,可除了让他几度心神大乱之外,也同样让他确定了几个事实:其一,理当仍留在流影谷中的霍景居然出现在淮阴,而他却全无预警,不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就是这所谓的「霍景」另有玄机;其二,不论那个霍景是真是假,其身分都绝不止「北地第一富商」这个名头那般单纯——若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他又何必指使云景谋害冱羽、掺和进这对他不一定有益处的江湖斗争之中?
如果真有那么个对东庄、对北谷都虎视眈眈的一个「外敌」存在,那么这个霍景乃至于海青商肆就必然与其牵系甚深,甚至当年他救了云景的那个「意外」……都很有可能是这个外敌蓄意设下的陷阱。
若没有那个意外,他不会想到用海青商肆为掩饰,不会定下计画前往岭南接近冱羽,从而牵扯出这诸般纠葛。可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和冱羽或许终会相识,却不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不会因为他的隐瞒、他的欺骗而意外演变成倾心相交。他更不会因此而动心、因此而陷入两难,然后为着冱羽眸中的恨意而心如刀割、为着冱羽苍白的面容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