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自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确认自个儿确无分毫遗漏后,他将纸张一角凑近了烛火,亲眼瞧着整叠情报就此化作灰烬。
许是经过了特殊的制程,纸张销毁时的焦味极淡,轻易便能为房中烛火燃烧时的气味所掩盖。随后,西门晔以一道掌风将残余的灰烬如尘土般扫落地面。至此,唯一能证明他与擎云山庄有所往来的凭据已是荡然无存——记忆力极佳的他,自然无需留存这个可能的把柄。
而后,他熄了烛火脱衣上榻,却未就此入眠,而是于一室幽暗静寂中暗自盘算起了接下来的诸般计划。
回谷之后,除应对可能的质询外,他首先要着手的事有三件:一是调阅海青商肆的情报,将之与白冽予所提供的、景玄历年来的大致行踪做个对照;二是确认他在岭南活动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叔伯兄弟的动静;三则是进一步探究海青商肆高层的来往交游,借此推测海天门可能的图谋。
若海天门真打算对流影谷下手,最好的着手之处自然是他那些「胸怀大志」又不安其分的亲戚了。流影谷内斗乃是常态,刺探这些情报想来也不至于引起敌方的疑心。要说有什么比较麻烦的,也就是该如何适度掩饰制造假象,借此让对方以为自个儿并未看透那些情报所隐含的意义罢了。
问题是:他是否该将这些行动告诉父亲?
若说流影谷内有什么人是西门晔能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他的父亲——流影谷主西门暮云了。可父亲近年来形同隐居的举动,却让他在坦白与否上起了几分迟疑。
事情还得从六年前说起。
打六年前南安寺一战后,以些微差距落败的西门暮云便进入了半隐退的状态,并将达权逐步下放给了独子。
当时四大势力之中,西楼已交由年轻一辈的东方煜掌理,东庄方面也已正式订下了传位的日期。在此态势下,西门暮云虽未曾表态,江湖上却仍自然而然地将他移交权力的举动解读成了另一桩世代交替。
尤其那时的西门晔早已于江湖上立下堂兄弟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声望和功绩,更被认为是四大势力新一辈中最为杰出的人才——白冽予和东发煜都改名换姓隐藏了其出身,自然排不上榜——单以自身实力而论便足以脱颖而出,再加上其父西门暮云这个最大的后盾,继承人的地位自是十分稳固。
可这种情况,却随着两年后——也就是距今四年前——白毅杰的病逝而有了改变。有心人将此事和南安寺一战联系了上,开始怀疑起西门暮云是否在那一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才假借世代交替隐居养伤,并隐瞒重伤的事实借此稳住西门晔的地位。
多年来,身为谷主的西门暮云之所以能稳稳压制着族内派系不令其掀起太大的风浪,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其流影谷第一高手的身份。即使从谷主之位退下,作为流影谷内唯一一个能真正同白毅杰、东方蘅、莫九音抗衡的宗师级人物,他的实力也依旧能让他保有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超然地位。可相对的,若没有这份实力在,其超然地位不再,影响力大减下,便也不再是一个能保证独子继承之位的有力后盾。
而这,自然是多年来给西门暮云死死压制着的派系大老们期盼已久的。
当然,不论心下如何期盼,那些老狐狸们都是没可能当面同西门暮云问出口的。取而代之的是渐进的试探。从初始隐蔽的小动作到后来明目张胆的干涉,西门暮云的沉默与不作为无疑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也让沉寂多时的家主之争真正浮上了台面。若非西门晔的才能确实出类拔萃,行事又周延得让人无处下嘴,只怕早就在各方派系的攻击下失去「少谷主」的身分了。
而西门晔犹豫是否该将此事告知父亲的原因便也在此。
说来让人无奈,他虽是西门暮云的独子,对父亲的身体状况却不比其他人了解多少。毕竟,西门暮云除了搁了手中权柄外,其余作息一应如常,气色瞧来亦是极好,完全没有受了重伤的迹象。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既然父亲不曾主动告知他真相,他就算开口问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既然如此,他所能做的,自也只有将各种可能的情形列入考量,从而做出妥适的安排了。
若父亲真受了严重的内伤需得静心调养,海天门之事自然可能扰其心绪碍其恢复;可若如此态势全是父亲刻意营造而成……其间的深意自然值得玩味了。
在他看来,相比于前者,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要高上许多。
「文不如莫九音,武不如白毅杰」,这是江湖上对西门暮云的普遍形容。
很多人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以为西门暮云文不成武不就,却忽略了这话真正的涵义——莫九音和白毅杰都是智勇兼备之人,其中莫九音在同辈之中乃是有名的智计冠绝,白毅杰则是武学进境在同辈中居冠。若与二人相比较,西门暮云文虽不如莫九音,却胜过白毅杰、无虽不如白毅杰,却胜过莫九音,乃是真正的文武双全。而如此卓绝的人物,又岂会落下那么大的空子给人钻?
至少……在西门晔看来,若换作他处在父亲的立场,就算真身受重伤,也绝对有办法稳稳当当的将谷主之位传承下去。
此趟南行之前,他虽对父亲的情况有所疑心,却仍未厘清其作为真正的目的。可随着海天门再起之事逐渐浮上水面,考虑到相应的时点,一个可能的答案却已逐渐于脑海中成形。
父亲所为,乃是示敌以弱、引蛇出洞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