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虽是京中著名的避暑胜地,可眼下不过暮春时节,天候全无分毫暑热可言,自也没有避暑的人。沿道别业之后乃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深山野林。夏秋之际或许还会有避暑兼游猎的人前来,眼下却是人烟罕至,便连夜行的动物亦难得遇上几只。
他便借此地利亡命奔逃,同时运功收缩肌肉尽量避免腿上几道给弩箭擦开的口子继续渗血落下行迹,强忍着近乎源自于周身的疼痛继续全力前行。
打出生以来,他似乎还是头一遭……像现下这般狼狈。
眼下影响他最大的并非是身上插的弩箭,而是胸口那股始终来不及化去的邪异掌力。他知道景玄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十分危险,偏生以现下的状况,他若停下来运气疗伤,结果只会是一个死字。
听着后方不时传来的哟喝声及偶有的弩箭破空声,心中警戒依旧没能松懈的他,不知怎地却忆起了当初在岭南同冱羽同游山林时,对方曾提及的追踪和相对的隐迹技巧。当下本能地依着记忆中青年的话语收敛声迹,同时尝试着改变落足的方式并谨慎地选择地点。
好在他的分析判断能力本是极好,如此行动的方式虽极难习惯,却总算能确切实行。只是本就有限的精力和真气因而大幅消耗,虽说后方的追缉声已逐渐远去,他周身的气力却在奔逃中逐渐流失殆尽……
向来平稳悠长的气息此时已变得剧烈而短促,而在每一次吐息时于胸口带起灼烧般的痛楚;平时敏捷强韧的四肢如今却有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单单想顺利控制便得消耗他无数心神。
他不是没经历过危险,却从未遭遇过这样九死一生的境况。东郊距离流影谷不过小半天路程,如今却有若天堑相隔、遥不可及……可笑他总自认算无遗策,设下无数障眼法试图隐瞒自个儿和白冽予合作的事实以免打草惊蛇,却忽略了不论合作与否,既然海天门意在流影谷,身为流影谷少谷主的他便是最大的拦路石。尤其那三个月之期过后,西门阳夺位的希望便彻底断绝,如此一来,海天门铤而走险设伏暗害自也不是太让人讶异的决定。
在父亲「退隐」的情况下,只要除去了他这个最大的掌权者,并设计挑起谷中派系纷争,再加上海天门的暗中协助,乱中取胜绝非难事。他甚至可以想像景玄在帮着西门阳设计这一出时,多半连西门昊也算计了进去……他死了,西门昊是理论上的最大得益者。如此,西门阳只需将这盆脏水往西门昊身上一泼,所谓的嫡系力量自会大大削弱。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一步之差,便是性命攸关。堂堂流影谷少谷主,却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上惨遭暗算陷入绝境,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以往他总以为自己怎么说都算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却直至此刻,方了解到手握大军的运筹帷幄和孤身奋战根本无从相比。
打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乏力与沉重,以及那股正于他内腑不住肆虐的邪异掌力……这一切一切全都不住侵蚀、折磨着他的肉体和心神。前所未有的痛苦好几次逼得他想停下脚步稍事歇息,却总在真正停下的前一刻再次迈开了脚步。
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没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除了上回凌冱羽性命垂危之时外,他还是头一遭如此深刻体会到名为「恐惧」的情绪。如非自身本就极为强韧的意志和自制力撑着,即便不曾主动停下,先前的几次踉跄只怕也早就迫得他倒在了半途……
不行。
他还不能倒下。
海天门的阴谋已然布置完成,若没能及时阻止一切,不仅流影谷将再次面临覆灭的危机,整个江湖乃至于天下亦将牵连进动荡之中。而他,不能也无法允许自个儿早已探清的阴谋就那么发生,不能因为今日的疏忽而……
示警烟火早已放出。只要能避开敌人的追索撑到流影谷的人马到来,一切便能化险为夷……所以他不能倒下。一切才刚要展开。他的人生他的盼望,绝不能因为这么一次失误便步上终结。
他还有须得完成的事,他还有责任,还有目标,也还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的人。
冱羽。
冱羽不日便要入京,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见着对方生气盎然的样子,又如何能——他不能倒下。一切绝不会如此完结,他一定还能见着冱羽,还能再一次……见着那纯粹而又温暖的笑靥。
冱羽。
冱羽。
冱羽。
行云寨灭后,孤身逃出的冱羽,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折磨与苦楚?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个儿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也许,这一次的失足便是所谓的现世报,是他背叛了那样单纯的仰慕和信赖的代价。
虽说……和曾在冱羽眸底瞧见的憎恨相比,眼前的打击和痛楚,似乎还要轻上了几分
思及此,即便处在如斯绝境中,西门晔却仍忍不住牵动嘴角勾起了一个满载自嘲与苦涩的笑意。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的夜色依旧阴暗,周边的山林亦见不着分毫灯火。在不论时间亦或距离感都逐渐变得混乱的此刻,西门晔只能循着强制养成的习惯依本能一路前行。只是肉体的疼痛和心神的消耗终究逐步侵蚀了意志。他足下脚步未断,思绪却已变得越来越迟钝,甚至连辨周遭的情况的余力都已再不存分毫。
此时、此刻,唯一仍显清晰的,便只有那个深深烙印于心底的名……
冱羽、冱羽、冱羽……
他只是想见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