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此前跟朕提过,先皇兄四子,在讲武中最是用心,武功进益也最大,那日朕在德阳殿斩囚,见此子果然有傲骨,有胆识,所以特命他随你出征。”
“陛下……”孝瑜白着脸奏道,“四弟昨夜遇刺,至今高烧昏迷,恐不宜随军。”
孝瑜早听说了孝瓘在德阳殿闯下的祸端,竟被皇帝当场改了名字,似乎有意要除去他文襄帝皇子的身份;如今又命他出征剿戍,岂非凶险异常?
“朕正午下旨,他夜间遇刺,还真是巧啊……”高洋的唇边闪过一丝轻蔑,他转向杨愔,“行刺皇子,实在非同小可,定当彻查……另外,你也替朕去探探四郎的伤势……”
高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他跪在那儿,抿着和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薄唇,皮鞭如何挥落,终不出一声,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这是对王权的蔑视和挑衅。
他是帝王,征战四方,他要的是所有的臣民匍匐在他的脚下,敬仰他,崇拜他——也许是缘于幼年所受的不公平的待遇,他的这种愿望近乎偏执。
高洋是高欢的次子,遥远的前方是父亲高大伟岸无法超越的背影,挡在眼前的却是兄长高澄过人的容貌和横溢的才华,丑陋呆笨如他,就这样在兄长的阴影下扭曲的成长。
他恨高澄,他明媚得像太阳,吸引了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目光;他恨高澄,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他永远无法忘记兄长死后,他把自己的篡位计划说与母亲娄氏的时候,母亲鄙夷不屑的目光。
在那一片质疑声中,他终是成功了。他整饬了晋阳的军队,把孝静帝赶下龙椅,堂堂的坐上去;他带领大齐的军队征伐四克、威震戎夏。他分明已到达了父兄都无法企及的巅峰,为何面对那个不愿屈服的少年,依然会觉得自卑?
他这才知道,自卑也是一种惯性,从幼年起便深植在他的骨髓中——他这个跛足的鳞皮怪物,总是用来衬托王兄的英俊岐嶷。
如今,他已起了杀心,怪只怪这孩子明亮而高傲,与皇兄实在太像了。
因孝瓘在绿竹院附近遇刺,有司在院内及周边调查案情,孝瑜暂时将孝瓘安置在静德宫中——齐代禅后,高澄的正妻冯翊公主元仲华被册为皇后,孀居于静德宫,尊为文襄皇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会伤成这样?”元仲华望着素柏软榻上昏迷不醒的孝瓘,愁容满面。
“昨夜,我去找四兄,跟他说出征的事,谁知还没进院,便看到侍从搀了他回来,说是遇到了刺客……”
“出征?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恐是那日斩囚,四弟逆了龙鳞,不久便传下出征的旨意。”孝珩又将德阳殿的事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死囚的身份。
“这孩子,面貌柔弱,身体矍瘦,怎么这骨头硬得似铁一般?若当真不敢杀人,也应痛哭求饶才是啊……”
“四兄并非不敢,而是不愿!”延宗不平道,“他心里便只有那个狗狗!……”
孝珩狠狠的瞪了一眼延宗,才令他住了嘴,不过元仲华也已悟了大半,然而,她并不深问,只叹了口气道:“静德宫毕竟是孀所,四郎不宜久居于此,我看不如先送他到硖石山寺静养一段时间吧?”
孝珩与延宗告退去筹备,孝琬方从内室中出来。
“那不是二兄和五弟吗?母亲刚为何我推进去?”
元仲华用绢巾擦拭孝瓘的额头。
“当初若非母亲与姑母设计,也不会有‘窃妻’了……”
“孝琬!别胡说!”
“我说错了吗?那阿秃师难道不是家家请来的?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家家又以战事为由,断了四弟的药……”
“够了!”元仲华背向着孝琬,她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手中的绢巾被攥成一团。
“如今四弟因元氏而得罪了阿叔,母后就不能稍加庇护吗?”
“静德宫尚且风雨飘摇,我又有何能力护他?更何况……”元仲华转过身,眼里渐渐腾起了水气,“你难道不明白家家不肯收留他,到底为着谁?你的身份太过敏感,我们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啊!”
孝瓘早已醒了,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着,听到此处,他便把头偏向内侧,一串泪珠悄悄的滑入枕中。
孝瑜依嫡母命将孝瓘送至硖石山寺。
寺院依山体而建,下临江水,殿堂宏伟,楼舍有致,庭院中植了柏树与白果,岩崖间一川飞瀑,岩崖下一泓清泉。
“四弟,你究竟有没有看清刺客的容貌?”孝瑜坐在孝瓘塌前,神情甚为焦急。
“天色晦暗,不易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