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哪里肯听,反倒加快了脚步,孝瓘几步上?前,一把抓了那人的后领。
“你究竟是谁?”孝瓘令其转身,那人死活不肯。
孝瓘只得加了力,那人吃痛,才?回过脸,脸上?竟还戴了一幅鬼面,孝瓘伸手去?扯,那人捂了脸大叫道:“不要!”
孝瓘一下?愣住了,那声音尖细且熟悉——“清操?”
那人捂着?鬼面背了身,还倔强道:“不是!”
这回孝瓘完全确定了,只是没想明白,“清操,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么瘆人鬼面?”
“用绿竹院那张白面鬼画的,因为我自己没脸呗……”清操低念了好?长一句,径直往前走?。
“什么?”孝瓘没听清楚,几步追上?去?。
清操叹了口?气,缓缓摘了鬼面,却还是低着?头?,道:“鄙贱弃妇,一直跟着?前夫,自是很没脸啊……”
“你……何时回来的?一直跟着?我?”孝瓘惊问。
清操摇摇头?,“不想说。”
孝瓘不禁被?她的样?子逗笑,他仔细回想了前几日的事,问道:“所以九原山上?的酒是你兑了水?雁门郡学的《扁鹊》也是你令孺子们?读的?”
清操依旧摇头?,“不想说。”
“那你今天给重霜喂巴豆是怎么回事?”
“你聪明,你猜呗。”
“你听见我跟尉相?愿说,明日还要骑马?”
清操抬头?瞄他一眼,“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去?哪?”
清操不答,耷拉着?脑袋往耳房去?。
“清操!”孝瓘唤住她,半晌方结道,“我……我不想误你……”
清操颤了颤肩膀,却不愿停下?脚步。
“清操……”孝瓘上?前拦了她,她的脸上?隐有风干的泪痕,“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正堂的豆灯已熄,黑暗中静寂一片,孝瓘沉郁的嗓音响起,娓娓倾诉着?童年的点滴:
“很小的时候,家家为我定了亲,是前废帝的女儿?元氏,小字猗猗。我没有母亲,也不受父王的宠爱,多少个这样?的黑夜,我们?两?个不得双亲的孩子相?偎取暖……后来,霸府改制,猗猗从魏国公主?谪为掖庭奴婢,可她在我心中,却一直是妻子和亲人。我在军中苦练,指望有一天沙场建功,求天子将?她赐还。然而上?天并不与我这样?的姻缘,她突然出现在北山,用性命迫我弃城与她私奔……我不能因私情而废公义,不能因她而弃肆州,可是,终究是我负了她,是我亏欠她……”他鼻音渐渐浓重,直到哽住,讲不出半个字,而后便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太后将?你指与我,是为了弥合她与先帝的矛盾,在那样?的情势下?,我必须接受。坦白的说,我曾对你有过非议,你家婚媾权贵,卖力钻营,甚至间接害了猗猗。可与你相?处日久,我才?发现你是个不错的女子,才?华横溢,性格有趣,至于那些狗苟蝇营之事,也不是你所为。我想若与你为友,必会十分愉快。可惜你我不止于朋友,你嫁与我为妻,理应如寻常女子,对夫君有所期待,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这么年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应该过得很幸福。”
清操此时拨亮了灯光,昏黄的烛火里,四目相?对,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意看到墙上?挂了张残破的旧琴,便走?上?前取了下?来。
拂净了琴面厚厚的尘土,她伸出葱尖般的手指,琴底遂流出几个熟悉的音符。
“耳熟吗?”清操轻声问他。
孝瓘点点头?,琴音虽不纯,曲调他的确听过几次。
“这是那年霸府,初遇时,你的模样?。”
她随后又弹了一小段,孝瓘亦是听过的,“中元节,你路过读书台,与我说话的样?子。”
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我在东馆授琴,你在下?面偷读兵书。”
琴声转入低婉凄凉,“你父王殡于邺城,你呕血昏厥。”
“款月台上?,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歌啸少年。”清操边弹边微笑,忽而神情一黯,“还有这段,我错掷栀子,害死姑母……”
清操叹了口?气,又弹了一段,曲调甚为欢快活泼,却仅在几个音符之后,陡然落为萧索。
而后,她停了手,直望着?孝瓘道:“我以琴音肖你,所弹皆是你……”
“清操……”孝瓘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姑母从小就告诉我,自古世家大族,女儿?皆为家族夺权逐利的工具。我出身荥阳郑氏,心中自然清楚,我读书抚琴,知书识理,也不过是努力成为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然而,我偏生是个执拗性子。姑母要我博取三郎欢心,我不从;要我下?都待诏,我故意摔了玉佛;要我嫁与六王为妃,我给你扔了栀子……诚然,我心悦你,我为你谱曲,但?我所求并不仅是嫁给你,而是我想要把握自己命运!我负隅顽抗,不肯认命,我的任性和幼稚害死了最爱我的人,而她却帮我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记得你在突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何要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如死灰,并无生念,而我偏偏救了你。可你知道嘛?我不过是在这场必死之局中,偶得了一丝上?天的眷顾,才?将?你侥幸拖出的。你能活下?来,是天意,亦是命数。是故,你不要怨我,也无需谢我,只拿出活人该有的暖意,当成是一盏灯,纵使前路晦暗不明,亦能持灯神往,我想那清明之处应是你想做而未尽之事,抑或你自幼的理想抱负。
我现在,只想把我自己的心曲谱完便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