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碧风楼东方煜,见过前辈。」
「……坐吧。」
而得着的,也仍旧是关清远听不出分毫喜怒的二字。见长者一个目光示意他于下首就座,东方煜虽有些讶异于对方似乎打算和己促膝长谈的架势,却仍是简短地应了声「是」后依言上前入了座。
这,也是他在以往的几度交手之外,头一遭以如此近的距离面对眼前长者。
作为一个修为远超寻常宗师境界的绝代强者,关清远容貌瞧来顶多五十上下,如非须发灰白,神态目光中又透一种遍历世事的沧桑和疏离,只怕任何人都很难想象此人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是纵横江湖的一代宗师,较如今身为正道中坚的西门暮云、东方蘅等人大上至少一辈的耆老人物……只是说也奇妙,也不知是关清远刻意施为,又或是东方煜自身心态有所转变所致,此时、此刻,面对眼前的长者,年轻的碧风楼主虽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惊人的实力,可以往那种有若实质、让人几乎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却已减轻许多……也因此,思及仍被自己留在房中的情人之后,无意多加耽搁的他索性省去了那些无谓的虚礼套话,于长者审视的目光下主动开了口:
「前辈此番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倒不至于……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不会耽搁你回去温存的。」
许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关清远面上虽依然是那副难以揣度的淡漠神色,脱口的音调却已带上了几分讥诮:「只是你身为东方家的嫡子,难道就不曾担心过这传承数百年的江湖名门会就此绝于你之手?」
「我东方家虽然人丁单薄,却也还不至于到少了晚辈一人便绝嗣的地步。若前辈是因关心冽的立场而有此问,大可无须担心这些——冽和晚辈的关系,早在数年前便已得着了家父家母的认可。」
东方煜温声答道,心下一方面揣度着长者提起这些的用意,一方面却也因两人此刻谈话的内容而升起了几分荒谬之感。
他虽早清楚关清远是情人外祖父的事实,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和这位大魔头进行这种有若女婿见家翁般的对谈——他还以为被白飒予追打半天就已算是走过场了——只是东方煜还没来得及为长者难得「正常」了的亲情表现多加赞叹或感慨,紧接着入耳的一句,却让碧风楼主才刚稍稍放下的心瞬间便又提得老高——
「若将这世上老夫有心想除掉的人列成一张表,你就算不是第二位,也绝对脱不出五名之外。」
关清远叙述的音声平稳,神色亦仍维持着如旧的淡漠,就好像他方才脱口的并非什么惊人之语,而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可东方煜虽不认为长者会在此时下手除掉自己,却也没法真洒脱地不把这话当一回事儿。俊朗面容之上一抹苦笑因而勾起,他微微一叹,却未因此便挪开了与长者相对的目光。
「晚辈对此并不意外——前辈所求,不外乎一个足以担纲起您道统并将之延续下去的传人。而在您看来,晚辈同冽之间的牵绊,无疑会成为掣肘冽的一大弱点。」
顿了顿,「却不知是什么原因改变了前辈原有的想法?」
「改变?」
入耳的言词换来了关清远略带讥讽的一阵冷笑,「莫要搞错了……老夫对你的杀心从未改变。只是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让你活着的益处,要远远大于将你除去的罢了。所以老夫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尽可能让你安安稳稳地活到再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那一天。」
「如此,晚辈自会竭尽所能地不让『那一天』来临。」
东方煜朗声回道。尽管面前长者的脸色已由初时的淡漠转为冷沉,他却依然没有分毫避让退却……瞧着如此,关清远双眉一挑,而在默默打量了眼前的孙媳妇——或者说孙婿——好一阵后,极其难得地流泻了一声满载感慨的叹息。
「今后可莫要忘了你的这番豪语……回去吧。」
「是。」
见长者终于下达了自个儿梦寐以求的逐客令,东方煜如蒙大赦,一声应后便即按足礼节辞别长者,怀着多少有些复杂的心境回到了自个儿和情人暂居的房中。
——舱房里,满室幽暗依旧,隔着层层舱板透来的簌簌雨声亦未曾停歇。可那在他离去前犹自于榻上酣睡着的身影如今却已披衣坐起,神情间原有的餍足亦为淡淡的警戒和忧色所取代……知白冽予必是因担心自己的状况而没能安寝,东方煜心下怜意大起,连忙几个跨步上前迅速褪下外衣除了鞋袜,而旋即张臂拥住情人与其一道躺回了榻上。
「醒很久了?」
他轻声问,带着几分歉意地,「我本不想吵醒你的,哪知最后还是……」
「没事的。我可不是那个连着一个多月都没能好生安歇一天的人,不差这一刻钟的光景。」
微微摇首制止了情人道歉的言词,白冽予眸光微垂、略一凑前将头枕上了男人胸口……「却不知那位前辈究竟有何要事,竟需得大半夜地扰人清梦?」
「……真要我说,感觉就像是女婿见家翁的外祖父版。」
简短地下了这么句总评后,东方煜微微侧首、边回忆着边将方才同长者的对话内容尽数道予了怀中的青年。
白冽予虽不觉得关清远会是那种一心以儿孙幸福为重的慈爱长者,可听罢情人的转述后,却也不得不承认二人的谈话确实有那么几分翁婿相对峙的味道……就不知长者是单纯有意「警告」煜一番,又或者是想借此传递些什么讯息给自己了。可不论答案为何,现下显然都不是考虑这些的好时机。也因此,片刻思忖后,青年当即搁了思绪,仰首轻轻吻了下犹自关注地望着他的东方煜。